【西幻】卷二 阳光和紫罗兰 DAY 06、07
*侠菩提&赮毕钵罗,西幻(伪),慢热。九千大章。6w6的卷二完结。
*我依然喜欢这里头的父亲,尼桑,以及赮。最后——
“暴风雨要来了。”
*请期待卷三 风暴和暗潮。
第六日,单方面的说服和毫无动摇的争执爆发在祭祀长廊门口、书房、餐桌……任何一个父子得以会面的场所。
侠菩提知道,如果自己选择冷战,恐怕公爵先一步退让的可能性会更高,但无可避免地,他对赮的观感只会更差,而冷暴力所造成的裂痕也将在很长时间内贯穿他和父亲之间——
拿到龙髓石为赮重塑身躯是第一步,但长久的相处、父亲的承认乃至能光明正大并肩的身份,亦是侠菩提必须为之争取的东西。他必须说服,而非逼迫自己的父亲同意接受赮,哪怕为此暂缓为赮重塑身躯的事情也在所不惜。
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公爵的态度始终没有松动,他亦不可能长久地把希望把全部寄托在公爵的回心转意之上,没有龙髓石,赮或许无法获得一具拥有达根家族血脉的身躯,也无法通过血脉的认证正式回归达根家族名下,但至少,他所教授赮的知识,那些关于施法的知识,足够让赮成为一名出色的法师。
力量在哪里都会受到尊重,而这将是赮在这块大陆上立足的根本。
当然……手里的法术书很久都只停留在一页上,侠菩提罕见地出了会儿神,这位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补偿给弟弟的兄长想,如果能拿到龙髓石是最好的,赮看上去更喜欢术士的施法方式,而多一种选择总归是好的……
身体的本能哪怕在出神时亦在良好运作,他歪头闪过了从空中晃晃悠悠飘过来的一捆羊皮卷,准确地抬手将羊皮卷擒到了手心。入手那刻他在心底啧了一声——说实话,这捆东西分量可不轻。
偷袭不成的罪魁祸首看上去毫无忏悔之心,披着暗红色斗篷的背后灵坐在窗台边上抱着手好整以暇,看见侠菩提投注目光过来就指指那捆羊皮卷,示意兄长打开。
侠菩提照做了,入目是纸卷上满满当当的提问,问题包涵了数学、奥术原理、法阵、历史、神学的内容,有些浅显有些则相当深奥,有些题目下罗列了计算到一半的式子,因为无法继续所以延伸出了更多的问题……赮看上去把自己这几天在阅读中的疑问统统都一股脑地砸了过来,涉猎广泛,而难度亦相当可观——
侠菩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次元袋,习惯性想要送还一份双倍难度的功课来互相伤害,但次元袋里除了书籍、材料、资料和杂物外空空如也,所有提前设计好的习题早已不见踪影。
窗台上的背后灵纯良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有个人类的躯体大概会吹个口哨什么的,好用若无其事来装扮自己的无辜。
施法者放任稍许苦恼和好笑不加掩饰地爬上了自己的眉间,前几次赮毕钵罗借用次元袋时都格外规规矩矩,只是没想到,彻头彻尾的釜底抽薪原来在自己放松警惕后等着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冲淡了盘桓在施法者心头的阴霾和忧虑,他略带责备地看了自家兄弟一眼,拖过羽毛笔开始在纸上写写写。而后者则姿态悠闲地捧起了书,虚幻的手指隔空撩了撩窗台上新鲜的紫罗兰花,尚在含苞的花蕾悄无声息地绽满了枝头。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阅读、下棋、学习,唯一的区别在于做不做题的主动权终于短暂地回到了赮毕钵罗手上,在重新设计出新的习题之前,侠菩提不仅无法再给赮布置功课,还要天天接受来自兄弟、请教与为难兼备的提问问候。
善于总结思考的施法者短暂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轻忽大意,抬手将那份流淌着魔力的卷轴收了起来。孔雀石研制的矿石墨水在日光下闪烁着微弱又迷人的微光,以它为基础构成的图案和咒语锁住了【死亡一指】这个强大法术的魔力,或许是今天状态特别好的缘故,施法者几乎是头一次尝试就将这个法术卷轴制作成功了。
他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下午五时半,与父亲共进晚餐的时间,或者说,又一轮新的精疲力竭的争执开始的时间。
叹息在心里响起,但只有一瞬。当他起身时,赮毕钵罗无言地站在了他的身旁。
他们并肩走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
不出赮毕钵罗意料,这场争执依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成果。
他的兄长试图说服,但遗憾的是,顽固大概执拗地扎进了公爵的骨头深处,哪怕是侠菩提发自内心的恳求也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他毫无疑问地否决了自己兄长的一切提议和退让,像刀子切开黄油一样那么轻易,也那么坚决。
侠菩提的面容上并没有任何沮丧。但背后灵在灵魂末端品尝到了他潮水般涌动的挫败和痛苦——公爵绝不吝啬任何一个机会表达对背后灵的不屑,哪怕看在侠菩提的份上有所收敛,但每一句伤人的话仍然深深地楔入了这位兄长的心口。
而这一切在最后统统归于近乎悲哀的平静。
侠菩提像寻常一样与公爵一道用餐,留意自己的父亲是否因不愉快的争执而进食有所减少,谈论领地上发生的事情和最新政策执行的情况,然后在用餐完毕后向公爵行礼告别。
公爵目送着自己的儿子走开,他看了看自己的盘子,后期如常的气氛让他几乎忘却了他们在用餐中途爆发了一场相对克制的争执。他在不知不觉之下吃得不少,但自己孩子碟子里的食物,却只动了一小半。
老管家走近了想要为他撤去空置的银盘,但公爵挥了挥手,示意现在不用伺候。
他在餐桌边独自坐了很久。
***
同样注意到这一点的不止公爵一人。
在散步经过厨房的时候,背后灵忽然停了下来。
“兄长,做个蛋糕吧。”他像刚回来的那个夜晚一样说,“我想尝尝。”
侠菩提没有拒绝,他记得赮毕钵罗的口味:“蜂蜜?”
“我不介意双倍。”背后灵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们现在可不用像儿时一样偷偷摸摸啦,群体暗示术足以让厨房里的人对侠菩提视而不见,而施法者和他的背后灵就这么从从容容地在厨房里借用着烤箱、鸡蛋、面粉和果酱,在法术时间结束前,他们带着一整份浇淋着厚厚一层蜂蜜、口感馥郁甜蜜的覆盆子果酱蜂蜜蛋糕施施然地走出了厨房,留下厨师和仆从们在之后为少掉的材料和满屋子浓郁的甜点香味迷惑不解、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两个身份尊贵的窃贼选择在副塔楼的高处进行分赃,他们在那里俯瞰整个城堡,品尝着松软绵滑的戚风蛋糕,温热甜美的蜂蜜和酸甜口感的覆盆子果酱被一同送入口中,微酸的刺激使得甜感不显得过分厚重,而层次分明的香甜感觉在口腔中绵延不绝——味觉上的极大满足显然足以让人短暂地忘却所遇到的烦恼,所以当他们享用完这份甜点后,侠菩提看上去可比刚才要好多了,虽然他的面容和举动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背后灵察觉得到,从灵魂链接那一头所传过来的情绪,已经从接近苦涩的愧疚压抑转变成了油然的放松和专注的沉静。
在对细微的情感变化相当敏感的背后灵看来,如果说之前侠菩提的心情品尝起来像煎煮的草药一样苦涩难以入口的话,那么现在,兄长的心情就宛如涓涓流淌的清澈溪流,每一口都格外的清爽甘冽。赮毕钵罗小口饮啜着这样清淡宁静的正面情绪,舌尖泛开的、属于甜点的隐隐香甜还未散去,他伸指捞住一缕被风吹起、总要调皮地去亲吻兄长唇角的发束,将它别回了兄长的耳后。
而侠菩提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眸子里满满地盛放着柔软的笑意——于是自那条溪流中缓缓淌出的欢喜啊,便如甜润柔和的蜂蜜,甘美地溢满了亡者的唇齿。
他微笑了起来。
***
等他们回到卧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背后灵交上了今天的功课——拿走习题只是对兄长的一个小小捉弄,赮毕钵罗并不会因为侠菩提无法给他布置功课便在学习上有所懈怠。他察觉得到兄长这种补习形式背后的苦心和用意,也因此回馈了自觉和勤奋。当然,或许是因为成功坑了兄长一把的缘故,他总觉得今天的题目完成得非常顺手。
最后的得分证实了他的预感,一个堪堪卡在良好的分数,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成绩——从总是徘徊于及格线上突飞猛进到良好,这进步不可谓不大,赮毕钵罗交叉起手指,把小小的得意好好地隐藏在纹丝不动的眉眼下,但更为柔和的唇角无可避免地泄露了这一点。
侠菩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毫不吝啬地让喜悦和赞扬流露在眉眼之间,在和赮毕钵罗讨论、讲解、练习并订正完习题后,他拿出了奇塔拉琴(注1)。
“值得庆祝。”他说。
这种外形看上去有如有弦之弓的乐器拥有精致的弧形颈部,垂落而下的琴弦则像将断未断的雨线般纤长银亮,感谢恒定在上头的修复法术和老管家始终不曾间断的打理,纵然有数个年头不曾再演奏过,这把奇塔拉琴的状态依然非常良好,当施法者调试完音准,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拂而过时,如日光下朝露般清澄安静的音阶自他指下层叠而出,让窗外的夜风都忍不住也为之安静了一瞬。
然而遗憾的是,我们的施法者,从十五岁开始,几乎有十年没摸过这乐器了。尽管弦类乐器的弹奏技巧并不会遗忘得很快,但演奏水平的明显退步也是必然可以想象的结果……
“我好像弹跑了调。”一曲奏毕,侠菩提泰然自若地说,“下一首应该不会了。”
他重新把指腹放在了琴弦之上,背后灵在心里把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哦……
断断续续的,时而美妙时而毫无章法的琴声响了起来。说实话,这可比单纯的毫无章法更令人难受,后者可以单纯当噪音来对待,前者却让你在噪音和美妙音乐之间如过山车一般体会着抓狂的感觉——
“应该比上一首有进步。”艰难(但似乎毫无自觉)地弹完一曲的侠菩提说。
被投以询问眼神的背后灵在良知和不伤害兄长的自尊之间犹疑着,最后还是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那再来一首?”
“……”
对自己的技艺有数在心的施法者忍不住愉悦地笑出了声,他思索了一下,奏出了一段简明欢快的旋律。
“一闪一闪小星星,究竟何物现奇景……远浮于世烟云外,似若钻石夜空明,烈阳燃尽……旭日不再……晶灵灵挂夜穹……”(注2)
清凌凌像珠玉敲击的声音在空气中流淌着,让人想起月光下汩汩涌出的泉水,或者拂过夜空的微风。
“哦,是这首。”赮毕钵罗往窗外看去,天上的星河依然倒悬,那颗双星明亮又温柔,在他们的注视下闪闪发光。
背后灵在乐声里露出微笑。
“好吧,”他说,“那是属于我们的小星星。”
****
有了些年纪的父亲站在窗前侧耳倾听着。
主楼另一头传来的欢快旋律是数年里他不曾再听到过的,偶尔,这旋律里还会夹杂着自己孩子几乎称得上愉悦的笑声,这位父亲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点怀念,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自己孩子这么欢畅地大笑过了。
而此时,是它……在陪伴自己的孩子吗?
公爵闭上眼,在清新寒冷的夜风以及泉水般清凌的音乐声中,想起这个东西时本该冒出的厌恶情绪似乎也被削弱到了最低点。这两日争执的来龙去脉和侠菩提隐含着黯然的神情清晰地浮现于公爵眼前,他在窗前待了一会儿,待到那旋律终止,而那房间的灯光也熄灭了,他坐到书桌前,拿羽毛笔蘸了点掺入天青石粉末的昂贵墨水,开始书写文书。
我需要一个继承人,这个领土也需要。然而,我的孩子并不只是“继承人”这个冷冰冰的身份代称所能涵盖的。公爵想,他记起了那段煎熬的日子——因对抗创罪者重伤而亡的父亲,不安分的部属,还是一片散沙一样的族群,王国对外来者的排斥,感情很好但被下了毒手、艰难产下长子和另一个死婴后没多久就撒手离去的妻子……
他在那短短一年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父亲一样力挽狂澜的王者,甚至连弟弟也远远比不上——
所以来觐见的族长们那一张张各异的面容下都在转着什么心思?嘲笑?失望?还是对他手足无措、频频出错的不屑?多疑而敏感的年轻领主满怀疑虑地坐在他父亲曾坐过的位置上,这把装饰着华丽宝石的黄金椅子表面放置的柔软皮垫没有给他带来丝毫舒适的感觉,相反,它所象征的权位简直硌得他日夜不得安宁。
唯一能证明他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只有他身为长子的身份……还有他妻子给他留下的,仍然在襁褓里的瘦小婴儿——
一个继承人从来都意味着很多东西。
但这个婴儿对他来说并非只是一个继承人,他从老管家的怀抱里接过轻飘飘的有些过分的襁褓,里头瘦弱的婴儿沉睡着,除了笔挺的鼻梁,眉目间更多的是妻子的秀丽,偶尔睁开的眼睛则清澈透亮如无暇的海水紫宝石,当他第一次清晰地发出爸爸这个词汇时,年轻领主的内心好像被什么用力地戳了一下。
冷酷而强装坚硬的外壳褪去了点,留出那么块相当柔软的地方,好仔细又小心地盛放着他最疼爱、也是独无仅有的儿子。他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长大,逐渐会跑会跳,然后好像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对方就长成了现在这个俊美可靠的年青人,令他为之骄傲的孩子。
未来他会有其他孩子吗?也许吧,但他的继承人,除了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还能有谁呢?
公爵停了停笔,回头审视了一下整份文件用词,最终,他在文件末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他开心……那么也没什么不好的。现任公爵搁下笔,让纸上的墨水在风中自然干涸。虽然没有相处过,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
也许并不会那么糟糕。他想。和它……或者该称之为他……相关的一切。
应铃声召唤而来的老管家朝他深深地低下头,而下定了决心的公爵把一个乌木匣子放在了这份刚起草完毕的文件之上。
“霞儿他……让他明日到我书房来一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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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龙髓石?”赮毕钵罗问。
侠菩提点了点头。他从深黑色的匣子中将这块晶莹剔透、浓郁如鸽子血一般的宝石取了出来,对准了光线稍强的地方,那血色最浓郁之处,依稀有一条微型的龙影盘踞其中。
这便是达根家族自东方携带而来,只有家族正统血脉才能够使用的龙髓石,它可以提升达根家族使用者的血脉浓度,加强施法的威能,对依赖血脉的术士来说,龙髓石可谓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宝物,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它的效果并不能叠加,使用一次之后便无法再有类似效果。
但比起龙髓石的实际效果,龙知命也好,龙漪和深海主宰也好,都更注重龙髓石所代表的正统意味。据侠菩提所知,战栗公和战骸这两位叛徒就没有被授予龙髓石。
在侠菩提的计划中,龙髓石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他将用它配合自己的血,为赮毕钵罗的新躯体注入达根家族的血脉,同时,他也希望能通过龙髓石的正统意味,来为新生的赮毕钵罗争取相匹配的地位。他曾预想过这个过程会是如何艰难,也做好了长期拉锯的心理准备,但哪怕在梦里,他也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他所渴盼的一切会如此轻易地被放到他手上。
匣子下的文件被施法者握在手中,他默读完其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反复再三,直到能将上面的内容倒背如流——
“兄长?”注意到他神色有异的赮毕钵罗问。
侠菩提看了他一眼,短暂的,但饱含着真实的喜悦,然后施法者郑重其事地把这份文件递给了他。
“我想最有权力来看这份文件的人非你莫属。”侠菩提说,看着赮毕钵罗疑虑的神情他补充了一句,“放心,是毋庸置疑的好消息。”
对他们两来说都是。
赮毕钵罗低头打开了这份文件。书房没有开灯,但昏暗的视线并没有对背后灵造成任何困扰,矿石墨水干涸后在暗处呈现出一种深黑的颜色,正是这样漆黑的字迹一板一眼地在纸张上以公爵本人的名义,向领地子民宣告公爵次子尚存于世。文件没有对赮毕钵罗的继承权作出实质性的承认,对赮毕钵罗当年出生后的经历也是潦草地一笔带过,没有正式的配套文件和仪式,没有回归后应有的首次出现于公众前的典礼——如果赮毕钵罗想要凭公爵次子的身份要求分封领地或者提出其他要求,那么毫无疑问,这份含糊其辞的文件绝不会给他任何帮助,反而会成为足以被攻讦的证据。
但这已经足够出乎赮毕钵罗的意料。毕竟他以为公爵在有生之年应该都不愿见到自己的出现,不管自己是作为背后灵还是可能的……人类。
他把文件还给自己的兄长,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侠菩提翻开文件的末页,他熟悉自己父亲的字迹,所以能看出文件末端公爵的签名并不如他在其他文件中签下的那样坚定,在签下这个名字时,自己的父亲心里应当还是犹豫的,而整份文件,可以看得出,也是几易其稿,或许每个字都经过了慎重的斟酌,措辞也显得过分冷淡和生疏,没有半点认回次子的喜悦之情。
但父亲还是起草了这份文件,同时,将它留给了自己,只因为那是自己所想要的。侠菩提想。
在精通灵魂,擅长辨别灵魂之火的侠菩提看来,自己父亲的灵魂与普通人并无差别,甚至因为身居高处而比常人有着更多灰色近乎黑暗的负面部分。
但唯有面对自己的时候,泄露出来的灵魂气息才是火热而坚韧的,毫无保留地倾泻着——或者不是令自己最舒适的温度和方式,但侠菩提知道,他的父亲大概是这片领土乃至这个位面之上,最爱自己的人。
没有之一。
他合拢了这份文件,把它放入一个额外的匣子中,魔力构成的透明锁链在匣子表面浮现又隐去。现在还不是它起作用的时候,但应该很快了。施法者平静地想,但在那之前……
他呼唤着自己的兄弟:“赮。”
赮毕钵罗飘到兄长身前,侠菩提郑重的姿态感染了他,他自然而然地垂手站立着,直视着自己的兄长。
“我是公爵的长子,领地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侠菩提说,“拥有这个身份,处于这个地位,我渴望有人能与我站在一起,但如果是你的话,赮……”
他把装有这份文件的匣子放到赮的手心:“我把这份文件是否打开的选择权交予你。”
“不管是和我一道成为这片领土理所当然的主人,或者在术士塔以及其他地方度过无人打扰的一生……”侠菩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清晨的日光自百叶窗外倾泻进来,被照亮的微尘在空气中闪闪发光,漂浮着翻滚在透入的新鲜空气里。
轻薄柔和的晨光横亘于公爵活着和死去的儿子之间。
“我希望你能遵循自己的意志,而非被这份文件、被我选择着去做——”
我命运多舛的兄弟,在母体中不幸中毒死去时,你尚没有选择的能力,成为我的背后灵,你没有选择的自由,得不到父亲的爱……你没有选择的意志。
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有所选择。
背后灵眯起眼睛,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窗户内照射过来的光线太过强烈。
他把手交给自己的宿主,那动作并没有半分犹疑,或者在祭祀长廊的起点他做出选择后他也不曾考虑过其他可能,但第一次,侠菩提没有回握住他的手,向他绽放和以往一样温和的笑容——
“不是现在。”
侠菩提说,他朝有几分迷惑的赮摇了摇头。
不要现在就给出答案。侠菩提重复了一遍,他伸掌按住赮的左胸口,虽然之下并不存在着生者应有的跳动和活力。
我说过,问问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的兄弟。
****
一直到下午临走前,他们都没有见到公爵。
仆从们一律三缄其口,没错,侠菩提是城堡未来的主人,但很可惜,公爵正是城堡现在的主人。所以当公爵不想让侠菩提知道自己的行踪时,谁也不敢冒着让公爵发火的可能向侠菩提透露点什么。
只有服侍了他们三代人、与其说是仆从不如说是一个可亲的长辈的老管家,才敢在代公爵出来送别时笑眯眯地提示自己的小主人。
“您的午餐菜色可是公爵大人亲自过目的呢。”老管家小声地揭底,“改了两道菜,因为公爵大人认为今早送来的食材不够新鲜。我衷心希望您有觉得用餐愉快。”
“事实上,我想不出更合我胃口的饮食了。”侠菩提换回了那一身猎装,熟褐色的马甲包裹着他修长的身材,而那匹载着他们回家的北地马正在他们身边慵懒地甩着尾巴,施法者站在城堡侧门门口拍了拍它的脖颈,说,“告诉父亲我最喜欢那份蜜渍果干和煎鸡柳条。”
“您能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啦。”老管家赞许地朝侠菩提眨了眨眼睛,所以施法者知道自己又一次猜对了。但老管家的话并没有结束,当施法者扶住他弯腰行礼的动作时,他轻轻地按住了自己小主人的手臂。
“我猜不出您要做什么,但那应该是件挺大的事情,而大事总是危险的呐。”老管家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在侠菩提无声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并微笑着保证自己绝不会鲁莽行事后,老管家才好像放下了一部分担忧似的,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老啦,帮不上您的忙了。”他慢吞吞,满怀慈爱地看着侠菩提,“虽然厨房总是会少点掉什么,或者打扫图书馆的小伙子也总是大惊小怪地跑来对我告状……”老管家隐蔽地在侠菩提的手臂上拍了拍,挺和蔼地说,“但不管怎么样,您的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侠菩提放开了老管家,他的耳根红了起来。如果说除了赮毕钵罗以外,城堡里有一个人能对他的大部分黑历史如数家珍的话,那也只有负责城堡内外事务的老管家了。他知道老管家是担心自己,但此情此景,他实在很难有羞郝以外的其他直接反应——
他镇定地逃上了马背。
谁的双臂从腰侧环拢收紧,冰冷的胸口贴紧后背,虽然亡者的胸腔并不会震鸣,但侠菩提知道这人约莫还是在笑——仗着自己不能被看到就不客气地咕咕而笑。
但他调转马头离开时,回望的视线中,老管家朝他稍稍欠了欠身体。能读懂唇语的侠菩提看到老管家在无声地说。
“这是您的家,这里的大门始终为您打开。”
山间穿过松针的风和簌簌滑落的雪在低吟着,替这位老人说出那未说完的话语。
“什么时候都是。”
侠菩提握紧了缰绳,感应到他情绪的北地马昂起头,脚步由小及大,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一行与七日前方向相反的蹄印,而坐在后头的赮毕钵罗用手搭上他的左肩。
他们带着祝福离开。
***
同一时刻,公爵的身影出现在主楼高处。
消失了大半天的城堡主人按着窗户,沉默地望着自己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抿紧着的唇拉出一条固执的线,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自己没有作出过什么妥协似的。阳光照在他手中打开的盒子上,里面一枚华美的纯银雄鹿胸针静静躺在暗色的丝缎之上——这枚由他的孩子亲手制作的雄鹿胸针镶嵌着七十六颗切割完美的碎钻,用两颗闪耀夺目的红宝石作为眼睛,而纯银打造的鹿角则分支繁复、形状优美——当日光落到这枚胸针之上时,碎钻耀眼的火彩就像一团银白的火焰一样溢彩流光,美丽得几乎让人挪不开眼睛。
但璀璨夺目的外观并不是这枚珠宝的主要功能,它真正的作用在于上头永恒固定的法术【真实视野】,佩戴者可以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亡灵,包括……背后灵。
这是一份来自他的孩子的,无声的恳求。
公爵攥紧了盒子,他不打算佩戴这枚胸针,但也不准备把它扔掉。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
远处马背上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疾驰中忽地勒马,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朝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他不可能看见我,我离他有半个城堡那么远呢。公爵威严地想,他决定继续呆在原地看儿子。
然后,他看到那个已经很小的人影朝他挥了挥手,雪白的北地马甩了甩蹄子上的雪粒,长嘶一声重新慢跑了起来。
这位父亲在窗口站到什么也看不见为止。
***
离开城堡迷锁法阵范围之前,施法者对自己和马匹施放了伪装的法术。
他们一直小心谨慎,以免任何人将施法者侠菩提和公爵的继承人龙霞联系在一起。鬼方赤命的嗅觉相当敏锐,但他也只能追查到深海主宰的术士塔而已。
在被妖化山岭继承人的身份捆住手脚,被国王教会探子严密监视行踪之前,作为一名蛰伏许久、从未引来过关注的施法者,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们向着七天前的反方向走,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和生活气息浓郁的居民区,这一切似乎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但施法者和他的背后灵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寻常景象下不着声色的变化。
制造船只的木头价格在上涨,食品、淡水、酒类、药品、燃料……但凡和航海有关的物资在价格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增长,再加上公爵派出的、用于混淆教会和国王视线的商人们,整个集市和交易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繁荣景象。
这是新航线发现所带来的、最初的变化。更多的远航船只从造船厂被制造出来推入海中,商人们踊跃地想要尽快挖掘出新航线的金矿所在,而之后,从竭苦之境而来的特产和物资将涌入妖化山岭,高风险的航运、供需差异巨大的贸易将带来令人迷醉的黄金、财富,也同样会让妖化山岭原本的经济形态再一次发生改变,一部分人血本无归,而另一部分人将成为这一波新浪潮的赢家。
但这依然只是一个开始。更细微、但更深远的影响将体现在妖化山岭和诺加王国的对峙中。一触即发的局势之下,侠菩提和赮毕钵罗不知道自己能为妖化山岭做到多少,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竭尽全力。
“风雨要来了。”赮毕钵罗伸出手,让空气中某些细小的涟漪穿透自己的身体。港口上腥咸的海风吹到城门之外时已经稀薄得只带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水汽,但作为亡灵的赮毕钵罗依然可以从中察觉到其中异样的波动。
侠菩提看着前方,积雪在马蹄下溅起,他们在毫不停留地朝着北地的方向奔驰而去。
“是的。”他喃喃地说。
“暴风雨要来了。”
——卷二完——
(注1:在古代,形体大的竖琴被称之为奇塔拉琴。)
(注2:一闪一闪小星星,究竟何物现奇景,远浮于世烟云外,似若钻石夜空明,烈阳燃尽宙合静,旭日不再星河清,晶晶灵灵挂夜穹……——节选自《小星星》王雨然版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