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守墓人》
*原无乡主讲。倦收天中心。
当我们强调留下的物品时,就越发凸显了物品所有者的缺席。
——题记
大家好,我是今天最后一场展览的讲解员,需要我介绍自己吗?喔,我听到了我的名字,看来你们都做过功课,也对这个博物馆有所了解,下面有人说小时候常常在电视上看到我们而现在他已经进入了工作岗位——请不要暴露我们的年龄好吗,对,教科书上都有也不行。
(大笑)
寒暄的话到此为止,现在请进,来看望他的朋友们。
进门第一眼可以看到的橱窗,陈列着我们联邦英雄童年仅剩不多的一些资料和物品。为此我翻遍了福利院还有我们的家,能找出来的大部分都已经摆在这里。
首先我们看到的第一份资料……福利院收容文件,我想你们都在教科书上读到过,是的,战争孤儿在那个年代在正常不过了。他也是其中的一员。然后是每年的体检报告和学前班老师评语——‘班里第一个学习测试满分的孩子,声母韵母都没有默错,希望继续保持’,没错,联邦英雄可不也得从牙牙学语开始来着。
你们在失望什么?哦,他出生的照片……很可惜,没有,他婴儿时间的小衣服……很可惜也没有保存,作为一个福利院里长大的孤儿,又有谁会这样细致地为他收集这些琐碎无用的东西呢,不过他再长大一点,被选拔进军队的童军营,能留下来的东西就可以稍许丰富一些——
对,这是他小时候的照片,我们一起被选进童军营时候在福利院门口留下的合影,这个时候眼睛还很大,完全不像后来那么犀利,我听到你们说萌,卡哇伊——哈哈我很赞同你们的意见,是的,我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我经常会去你们爱去的虚拟空间,听着,我有论坛号和微博,我还会潜水,我知道你们对他对我的一些评价,偶尔我会高高兴兴地用小号跟你们打嘴仗……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象你们当着他的面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表情,但我现在看不到……很可惜,这当然。
我想他也会这么觉得的。
再长大一点的孩童时期,留下的多半是书籍,机甲模型,他很小就靠成绩挣到了使用童军营里仅有几架机甲的特权,我还跟他住一间的时候我们总一起拼装模型,偶尔交换机甲驾驶,那时候我们体重差距还没这么大,他的机甲驾驶舱也不必特意加固,教练有时候随意拎着机甲就交给后勤机器人,而后勤机器人往往要等驾驶舱打开了才会发现里面并不是自己应该照顾的孩子——我想我们给那些后勤机器人造成了很多快要宕机的困扰。
中间分开过一段时间,是的,被选拔去了不同的青少年部队,接受着不同风格的教育,但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个部队并不远,三个小时的车程拦不住我们,休息日我去他这里,他来我这里……看,这里是他当时宿舍的还原场景。标准的单人宿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只有书桌和柜子,他笔直坐在里头写字、看书、做机甲演练,腰杆不肯松懈半点,光舰队指挥演练的草稿就画了整整一沓,我得说,这样的男孩子真是太招女孩子喜欢了——男孩子也是。
对,第一次来到军校的入学面试视频,瞧,已经完全不是之前那个青涩的小伙子,耀眼得就像太阳一样,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到——这是我在一年的封闭训练后与他的重新见面,时光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让一个少年快速长大成了人,并且在那头看见你,然后露出微笑。
见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来了,第二句话是先打完这场。军校新生季的老规矩,新兵要遇到的第一个下马威可不是来自教练,是他的学长们。
你问结果?哈,这个没有益处的潜规则,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就被废除了。我想我们有把那些过于炫耀自己资历的学长们好好地说服了。这是我跟他一起打的其中一场小小的战斗,非常小,不是第一场也不会是最后一场,我从那时候就知道这结果了。
我们总要并肩走上战场的。
……
哦,这枚勋章,那是他经历的第一场战斗,大三的时候,作为军校同届里的佼佼者,他被派去巡逻旗舰队作为新兵轮岗,他有了第一个正式的军方通行证,上面写了实习两个字,他一度很爱惜这枚通行证,但很可惜,在舰队被偷袭时他的通行证在与入侵者的肉搏战中被枪弹打碎了,凭借死去战友的通行证,他抵达了机甲舱,然后加入了在外太空的战斗。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那时候我在他旁边两米内,他用激光枪干掉了一个试图偷袭我的敌人,而我帮他拧断了对手的脖子。
他杀死的敌人和正式军人的一样多,在驾驶舱里被抬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从医院里出来后,没几天,他就收到了这枚三等功勋的勋章——显然,这是他应得的。
……
再后面的一段路有点枯燥,我希望你们做好准备,是的,很多很多的勋章,他是天生的军人,参加过太空救援,被选中护送总统,也剿灭过星际海盗团,杀入过虫族的大本营,击溃过帝国舰队,他拿遍了联邦的勋章,所以他的陈列室往往会被借用作为新兵的勋章科普。
他唯一拒绝的荣誉是平叛勋章,作为首支进入发生叛乱星球的登陆部队,在那里他不得已杀掉了很多拿着武器的平民……同样也包括一个被救下后试图给他一个致命拥抱的孩子,他只受了轻伤,但那个孩子在他面前字面意义上的粉身碎骨,他杀到了叛乱军的总部,打散了叛军的高层,然而那又有什么用,被蛊惑被洗脑的平民死了,他的战友死了,哪一方的血,都是为了这些叛乱者的野心白流的。
下了战场后他哭了,作为英雄,他带来胜利,但他并非无所不能。
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军队高层不得不将他调任边疆,我没有和他一起去,我曾说我们是要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无论哪里,但是很遗憾,那场平叛中我失去了双臂……我想,为此我缺席了他生命中的很长一段时间。
……
养病期间,我收到了很多他寄来的东西,比如说你们现在可以见到的,他用杀死的虫族甲壳做的匕首,他连续十天急行军后在敌方阵营用机甲自带红外摄像仪拍摄的晨曦,根据边疆星球夜空手绘的星图,记满了笔记的军事书籍……还有很多过于私人,我便暂时代为保管,等有一天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我会记得征询他的意见。
……
内乱吗……这是他第二次向同胞举起武器,那其中还有他曾经的战友。在那场战役里他曾有一些记录,非常风光的一些记录,只是后来他申请把这些事情封存成了绝密的档案,设计师看过他的一些手稿,并以此为基础,在这里设计了一段空荡荡的走廊,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道路,没有橱窗,没有展览的物品,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就像贯穿了他人生的一道伤疤。
是的,他把这场内乱当作生命里的一道伤疤。
对每个参与了这场内乱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感受。
是的……也包括站在他对立面的我。
……
战后重建时的一些资料、照片,当时的报纸上都是他,我还看到了好几份写他花边新闻的小报,揣测他对女性男性甚至虫族的偏好和标准,并为他何时婚配疯狂下注,我收集了一大箱子,作为每天公务后的消遣娱乐,它们保存得十分完好,直到有一天他到我办公室发现这个箱子为止。
啧,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我唯一的消遣娱乐被他剥夺了,还被敲诈了成吨的饼。
这种无视军纪的搜刮一直到他被部队首长下了禁令才停止。通告原件在这里,‘禁止双方往来’——我得感谢这道禁令,毕竟它保住了我所剩不多的财产。至于什么他的体重就是这个时候才开始超标才开始使用特意加固的驾驶舱之类的,不,没有的事情,这些都是谣言,请大家不要相信,真的。
……
这是你们都知道的晨曦机甲,到现在还是军校招生宣传片里的主角之一。晨曦陪了他十五年,这是晨曦换下来的损坏零件。你们在这里见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事实上,晨曦没有哪个部分没有替换、改造过,从战后重建开始,晨曦陪他经历过帝国打到首都星大气层的侵略保卫战,经历过单枪匹马杀到敌军老巢的突袭战,经历过联合友国发动的包围战,他和晨曦就像光一样,守护着我们联邦。
什么,你说我?我想我只是如我曾预想的那样,一直和他并肩在战场上。
直到他的最后一场战役。
……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到了最后一个转弯——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部分。
英雄应该战死在战场上,但他没有,我不知道这是幸运或是诅咒,毕竟他遇上的是命运这个最残酷的敌人。就好像被捉弄一样,他的身体在青壮年就走向了衰竭,早年战役中受的伤,曾经受过的刺杀,带伤厮杀对身体带来的损伤,晨曦损坏时暴露在宇宙射线里的辐射积累,日积月累地摧垮了他的身体。
刚开始只是疲惫,后来是呕血,很快发展到没日没夜的昏迷,全联邦最好的医生齐聚一堂,却只能唤回他短暂的清醒。他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但他清醒的每一秒,都在与命运做着最后的这场战斗。
他积极配合治疗,坚持每天去看日出,任由重剂量的药物对他的身体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也不曾抱怨这无常的命运。有时候我宁可他冲我大发脾气,但他不,他请求我陪他一起看日出,作为补偿,若清醒时是在夜晚,他也会陪我看月亮的东升西坠。
多么等价的交换,以至于我只好对他偷偷写遗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安排了他的财产,把它捐赠给为战争孤儿提供教育机会的基金会和残疾军人补助基金会,还有数十个其他慈善性质的组织,一部分军功章捐给了曾经就读的军校,至于剩余的一堆零零碎碎,他写道,‘只好遗留给好友全权处理,烧扔随意’。
于是我如他所愿,全权处理,为他建造了这个博物馆,好收纳他那些烧扔随意的零零碎碎,还有对这个人的全部记忆。
……
这位女士,不要哭,别难过,他离开的时候非常平静,那天风和日丽,他拔掉伴随他很长时间的吊针,然后向我提出吃饼的要求,考虑到他的胃口今非昔比,我只给他做了一个,他不太高兴地看着我,然后用我认识他以来最缓慢的速度以及最优雅的姿态吃掉了饼。他对我说原无乡你有点小气,所以他不打算说谢谢,当天晚上临睡前他抓住我的手,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见他说的那句对不起,之后他合上眼睛,没有再醒来——真是自私的混蛋,我还没打算原谅他呢!
啊,你说你同样为我感到难过?不、不不,非常感谢——我是说,哪里来的沙子。嘿,请容我……容我暂时地失礼一下。(背过身去)
……
谢谢,我好多了,不用为我担心,你看我好生生地站在你面前,身体健康,能走会跳,内战和几大战役我都活过来了,幸运得博物馆里的这个家伙都会羡慕,不过再羡慕,他也没法找我敲诈几箩筐烧饼了不是?
你在问我的手?银骠是特殊制造的智能机甲,我只是最匹配它的使用者,当初是联邦把它交给了我,现在还给联邦,让它能与下一代主人一起守护着你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倒是这个家伙最爱惜他的晨曦,而能和经过改造的晨曦匹配的人很少,所以我觉得晨曦留在这里陪着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了给他留下晨曦,我才交出了银骠?嘿,不要相信这种小说和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这个家伙临走前和我说要把晨曦上交,这是唯一我没有照办的要求,他总得为我想想——凭吊若没有实物,开闸的水流就没有河道来安放,而这该是物品存在的意义。
业余的讲解员后退了一步,背后倚靠着冰冷的机甲,它被精心护理过,但原无乡闻得到上头曾经硝烟的味道。
他风度翩翩地朝大厅弯腰,因没有按在胸口的手臂这个礼节不是十分完美,但这一点小小瑕疵想来听众定能容忍。
好了,闭馆时间到。欢迎下次再来。欢迎再来看看他。这是一个朋友又一点微不足道的私心——因他不介意孤独,我却不忍见他被遗忘。
那么,再见。
随着人群的离开,自动门合上,大厅恢复安静,只剩下讲解员和他的朋友。讲解员重新从那些物件中走过,空荡荡的袖子拂过透明玻璃,里头的物件陪他并肩走过。像他的朋友还在的那样。
他最后来到机甲前,金色的机甲流转着时间的光芒,像谁的眼眸一样冰冷而美丽。讲解员于是倾身亲了亲机甲的面颊——这是他曾经想做但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晚安,我的朋友。”他宣布。晚安。我永恒的……爱人。
灯熄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