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卷二 阳光和紫罗兰 DAY 04-2
*侠菩提&赮毕钵罗,西幻(伪),慢热。
*1w2大章。长大了的菠萝,以及菠萝独家解谜时刻。
*之后应该会加快剧情推动。
“这是?”没到几个小时就重新回到公爵书房的施法者碰了碰手里的匣子,碰到上头的魔法封印时,他的手指像被锋利的针扎了几下那样疼痛。
“相当强力的封印。”背后灵在灵魂连接里说,“用途可能是……保存生命力。”
侠菩提来不及为自己兄弟突飞猛进的法阵造诣感到惊异,他面前的公爵已经缓慢地开口了。
“这是奖励。”龙漪说。奔波了两天的公爵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但他的精神异乎寻常地亢奋,注视着自己继承人的眼睛掩饰不住喜悦。
施法者没有接话,他细细感受着封印的力量,乌木上繁密的花纹即使在昏暗处也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能用昂贵的秘银刻画出封印保护起来的物品,其价值必然远在这个匣子之上。
心中隐约已有所答案,然而施法者并没有急着去实践,只在灵魂对话中简短地询问背后灵:“打开的办法?”
“或许有点痛。”赮毕钵罗毫不犹豫地回复,就像他好像老早就等着被提问似的,又或者是早已习惯成自然,“它需要兄长的血。”
作风同样干脆利落的施法者没有半点迟疑,依言伸指按住了匣子的开关处,锐痛中指尖的血溢了出来,而匣子上微光一闪,应声而开。
——正如他们两个所预料的,这是一个检测血脉的封印,只有和龙漪同样血脉之人的血液才能够打开它。
侠菩提记得赮之前对法阵并不感兴趣,但今天赮所展现出来、在法阵方面的敏锐让他也不由吃了一惊。
但这不是一个表扬或者流露出欢喜的好时机,不管如何,在公爵的眼皮子底下走神都是一件不够礼貌的事情。
施法者收摄住飘飞的思绪,低头打开了这份礼物——
然后他的全副心神都被这匣子里的物品吸引住了。
“是血珠草……”侠菩提几乎耳语般地念出了这个名词,压抑着欣喜他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您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公爵打断了他,他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这个从未让自己失望过的儿子。
“你十四岁生日时我问你想要的生日礼物,你告诉我你只要一株血珠草,这种东西在我们这里已经绝迹很久,我不知道你是在哪本书上看来,又是怎么生出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念头,但作为我的儿子,作为妖化山岭的继承人,除了国王的王冠我确实无能为力以外,还有什么是你不应该拥有的呢?”公爵说,“如果现有的航道都找不到它,那么就要那些商人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再找不到,就放宽出海的要求,让每条从我们港口出去的船只都为我顺便打探它的消息。”
公爵的目光落到了侠菩提手里的匣子上,那刚硬而不苟言笑的面容显露出几分柔和的意味。
“虽然迟来十年,但我曾许诺过你的,现在做到了。”
这位年长的父亲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他的儿子放下了手里的匣子,腾出手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紧得差点让他岔了气,那后头想好的表功话语自然也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不打紧。老父亲把手放在施法者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破天荒地没有对这样失仪的行为表示什么反对。
他的孩子确实从未让自己失望过。享受到儿子难得亲昵的老父亲心安理得地想。
……
……
“这就是父亲在餐桌上所说的好消息?”很快收拾好心情的施法者放开了自己的父亲,问。
怀抱空落落的,感到几分隐约遗憾的公爵摇摇头。
“这是顺带的。”他骄傲地说,“把它带到妖化山岭的东西才最为珍贵。”
施法者的呼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能把原本不属于妖化山岭的材料带到这里的自然是……
“一条新的航线?”
公爵挑起眉,傲慢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是两条。”
一直离两人远远地,假装自己是透明的、实际上也确实是透明的背后灵在半空中猛地直起身来,在自己兄长转头投视过来的目光中看到了相同的震惊和喜悦。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公爵伸手展开了书架旁红杉木支架上束起来的舆图,拿起一支蘸了墨水的鹅毛笔,钴蓝色的线条稳定地从妖化山岭的南端出发,向那些被云雾遮掩的未知海域,画出了两道弯曲的航线。
施法者和亡灵专注地看着这两条航线蜿蜒地在舆图上延长着,直到它们的末端分别指向某一块仅仅在书籍和舆图中被记载的地域——
那名为竭苦之境的崭新大陆。
因创罪者中断百年有余的航线终于重新打通。
***
“比起那份迟到的礼物,我想,这份才是真正配得上你身份的,我的孩子。”
公爵摘下画出航线的舆图,连同几份未曾打开的羊皮卷一同交到了侠菩提双手之上。
侠菩提迟疑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公爵的姿态那样理所当然,好像只是交予了自己的孩子一份糖果或者一把弓箭那样微不足道。
“打开来看看?”他微笑着,纵容而慈爱的神色一如任何为孩子买下心爱物件的父亲,“我打赌你会喜欢的。”
侠菩提很想看看自己的身后,但现在并不是时候,他只能听从公爵的指令,翻开了这些羊皮卷。正如画着航线的舆图所蕴含的意味一样,这是几份由公爵本人出具并亲自签字的,任何意义上的部分航线所有权转让契书。按照这份契约,侠菩提可以享受每艘船只向妖化山岭缴纳税款的一半,船主们若想要被允许加入航线,他们所要请求的不只是公爵,还有侠菩提的应允,否则他们的船只能停在港口里连带他们的货物一起发霉。比起这样生杀在握的控制权,更多的特权,比如说不需要通过公爵就可以拿走这条航线上船主们进献品的一半,对船上货物的优先挑选和购买权……反而都是次要的了。
“我想这条航线的50%应当属于你,毕竟当初是你把从小攒下来的积蓄……作为最初的启动资金。”龙漪停顿了会儿,神情微妙。他和侠菩提一起想到了那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从婴儿最喜欢的玩偶到少年会收到的弓箭,从施法者依仗的强力护符到领地继承人能拥有的珐琅红宝石戒指。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几乎掏空了自己所有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去向父亲请求得到一株仅存在于书籍中记载的异草。
在自己的生日当天。
公爵当然为这种几乎算得上孩子气的行为生了好几天气,尤其是他心爱孩子的请求还是为了这样无稽的事情时。但怎么说呢,十年后出现在两人之间的这个乌木匣子,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包括公爵对谁几乎算得上无条件的宠溺。
而如今这位溺爱孩子的父亲隔着桌子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我希望你能善加利用,”他说,“慢慢地,这些事务都会交给你。”
航线的,还有……领地的。
侠菩提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但妖化山岭的现任主人仿佛洞悉到了什么,先一步加重了按在自己继承人肩头的分量。在传达出不容置疑的信息的同时,也阻止了任何侠菩提可能说出口的话语。
“你的东西,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他以坚定不移的口吻这样缓慢地说。
侠菩提试图露出微笑,也很想立刻掉头看看谁的神情,但心灵链接的彼端静悄悄的,毫无反应,只有最彻底的沉默。
正如现在按在肩头的,也从不允许他拒绝。
所以最后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地低下头颅。
他只能接受。接受这份本应属于两个人的荣耀。
仿佛窃贼一般地,擅自独占了一切。
浓厚的愧疚、无可避免的悲哀……种种情绪在心底流淌着,侠菩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掐灭了这些于事无补的软弱情绪。
毕竟比起这个,他现在更需要保持理智来告知公爵自己的打算,尤其是这打算涉及到妖化山岭未来的布局和主要采取的方针。
“父亲,我会允许一些新贵族的船只进入这些航线,”他斟酌着言语,逐字逐句地说,“当然,他们要付出比其他船主更加昂贵的代价作为通行的许可。”
这话让公爵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头。“你在送给我们敌人武器啊。”他口气严厉地说,但并没有直接否定侠菩提的想法,“给我你的解释,我不会支持你的一时头脑发热。”
“我们需要时间。”侠菩提毫无畏惧地对上公爵隐含不赞成的眼神,新航路开启,妖化山岭的发展会更快,但前提是要有足够的时间,而把新贵们捆上船,会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君主想发动战争,需得依仗贵族的武力,而有时候会议上的一番党派斗争,态度立场上的些许暧昧,一两天的出工不出力,看似偶然的小小误差,就足以让结果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至少也会拖缓国王的脚步,让妖化山岭有更多的准备时间。
“亲身所涉及利益越大,他们就越不希望现在的格局发生变化。”侠菩提按住书桌,身体微微前倾,阳光洒在他年轻的面庞上,那双紫罗兰一般鲜艳明亮的眼眸让公爵晃了晃神,语气不由自主温和下来。
“我们可以以此跟旧派贵族巩固同盟,但新派贵族……”公爵露出个不屑的神情,这通常也是老派贵族们对新贵族的常见态度,达根家族来到妖化山岭前的历史向来不为人所知,但无论龙知命也好,还是这一代的两位当家人也好,都有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和老派贵族相似的矜持和傲慢,虽然作为异乡人,在旧贵族眼里曾经的感观和现在的新贵族其实并无两样——
“他们是国王的狗,”公爵客客气气地评价,“依仗着国王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又怎么有胆子敢违背国王的意愿。”
对自己父亲嘴里偶尔蹦出来的刻薄字眼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当然也是所谓贵族的必备涵养,侠菩提自然而然地侧脸看了看书桌旁那扇窗户的位置,好像对那里的阳光产生了一瞬间的兴趣。
坐在那个方向的赮毕钵罗交叉着十指倚靠在窗沿之上,见他看过来就不着声色地眨眨眼,像是对他的些许尴尬了然于心,所以深表同情和安慰。
但其实只是想看看他的施法者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打开的窗户边,穿透身躯的光线照得这只亡灵好似要融化一般,而谁毫不在意,只懒洋洋地盘膝歪头,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棕色眼眸一片安宁。
侠菩提的声音愈显放松,“那么,和妖化山岭扯上关系的新派贵族,”他安静地说,“还会得到国王的全心信任吗?”
不提总有些头脑简单见钱眼开的家伙,纵然新贵族们对其中利害一清二楚,可是,他们能拒绝得了妖化山岭递出的橄榄枝吗?尤其是这些橄榄枝并非苍白无力的言语示好,而是真金白银的滚滚财富——固然,新贵族们仰仗国王的提拔才能有今日的地位,但他们很快会发现,要跻身贵族,可不是光靠一个头衔和所谓封地就足够了,那需要被好好打理的封地和庄园,需要恶补的餐桌和觐见礼仪,昭显身份地位和潮流的舞会,即使遭受一两次动荡也能撑下来的底蕴……
这可不是国王的赏赐就能够养得起的东西。
更别提贵族圈子中那些奢侈而荒诞的讲究和享受,辨识场合与身份的敏锐能力,言语谈吐之间的分寸和暗示,进退之间的仪态举止,非得自小耳濡目染才能做到驾轻就熟,而不是生硬模仿的贻笑大方。
侠菩提笑了笑,这些都是达根家族数十年前就完整遭受过的待遇,公爵和深海主宰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可不仅仅是为了打造出一个懂得贵族礼仪的继承人,更多的是那些微妙的潜规则,只有身处这个阶层才能够触摸甚至熟知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下,有多少出身平民的新贵族能理智到拒绝送到口袋里的钱呢?谁不知道一艘船只要能够完整回来,沿路的贸易足以让投入的一袋金币变成十倍以上呢?那看上去好像要花一大笔钱才能够买到的通行许可,在十倍的利润之前根本不值一提,反而只会让新贵族们更为心安理得地把口袋里的钱投入到新航线上而不认为这是一种对国王的背叛。
而要支持这样的算计和分化,把持新贵族们的软肋,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黄澄澄的金子,彻头彻尾的利益。
侠菩提看了一眼仰头靠着窗沿开始陷入沉思的赮毕钵罗,手中那柔软的羊皮卷仿佛要生出某种烫手的温度来,然而他一动不动、不弄皱一点地松松握着,让这象征着无数金币的契约安定地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魔鬼最可爱,最令人追捧的话,大概便是这些迷人的小玩意儿吧。他想。
而在十数年里恢复了数条航道,并刚刚开辟出两条新航道的达根家族。最不缺的就是财富,还有这个能稳定提供财富的来源。
所以才得以在数十年里恢复了妖化山岭的生机,得以不露声色地发展自己的武力,得以在快速发展的同时,还有余力去分化国王和新贵族们。
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国王就会发现他已经掌控不了达根家族了,而没有选择的国王只有加快动作一条途径,深海主宰所提的,近期在北地发觉的暗桩就是明证。
正如施法时抢占先机很重要,唯有一步步把对手拖入自己设定的开战时间和节奏,才能掌控整个局面的主动。
令人无法喘息的逼迫和布局最需要耐心,不得已想要加快动作的国王只会在明面上露出更多的破绽,也留给妖化山岭更大的破局可能。
追根溯源,达根家族的长久准备是一切野望得以实现的基础,而新航线的适时发现,不仅在天平此端投下了一枚重量级砝码,恐怕还将影响到敌我双方的力量均衡,促使国王将阴谋提前发动。
然而,另一方面,若能撑过这一波算计,短期内国王将无力对妖化山岭再兴战事,因为那些被金子和利益所影响的贵族们,将竭尽全力地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虽然国王若是将航线收归己有后会有更大的收益和自由,但谁能保证自己到时候还能够安然地保有现在的这些份额呢?蛋糕总是不够分的,任何时候都是。
不管如何,赶在国王谋划实行中途和彻底爆发之前,这新航线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
站在公爵走后的书房中,想到此处的施法者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浅淡、然而货真价实的笑意。
有时候,蝴蝶的翅膀也能扇起一场风暴。
谁能想到新航线会于此时找到呢?谁能想到寻找偌久的血珠草也能随着新航道一并而来呢?就像谁能想到这一切变化的引子,最初不过是一个宠溺孩子的父亲想满足孩子的任性请求罢了。
而那个孩子难得任性的目的从来都是……
“赮。”他轻声呼唤着自己的背后灵,后者把自己从沉思中拔出来,跳下窗沿飘到侠菩提身边,却冷不丁被兄长拉下来在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像要平复自己激荡情绪般用力地拥抱住。
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赮毕钵罗莫名其妙ing。
“没什么。”他的兄长把头埋在他的耳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耳语般地说。
“我很高兴。”
……
高兴什么?现在对我们有利的局面还是……
背后灵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被放置在一旁的匣子上。这种在妖化山岭已经绝迹很久的材料通常取自深海,其强横的生命力唯有以秘银建构的特殊法阵才能封存,也因为其所具有的生命力,通常会被使用在和人体有关的实验上。
说起来,创罪者留下的书籍里,似乎就提到了不少关于血珠草应用的设想,这位堕落者甚至设想过要利用血珠草的生命力来实现死而复生,当然,这种妄想天开的想法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凡其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赮毕钵罗微妙地耸了耸肩,想来他就不会在创罪者的手札里看到这些记录了。
创罪者可不会把复活的后手留以任何书面的记载,毕竟,谨慎永远是施法者需要遵守的第一守则。
但为何他的兄长看到血珠草会如此失态呢?新航线也好,对妖化山岭有利的局面也好,都绝不至于让侠菩提情绪如此激荡,被自己的兄长紧紧抱住的赮毕钵罗想。他耐心地等了会儿,又等了会儿,也没有等到任何解释,没有关于血珠草的,更没有关于这种莫名举动的——他的兄长看起来不打算和他分享这种情绪的来由。
他以为自己会对此感到不快,但他没有。
他只是想起清晨兄长在阳台木门外悄然停留又离去,想起夜晚兄长揉着自己的头发说你不一样,十四岁以后曾经横亘在胸口的某些暗刺悄无声息地软化。
不分享不意味着不亲密,就像隐瞒也从来不足以代表和动摇任何事情。亡灵凝视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它依然无法为兄长遮挡阳光或者风雨,却可以在这一刻环住谁挺拔的背部,于自己被放开之前加深这个拥抱。
被感染的喜悦自然而然漫出心底,传达给灵魂末端的另一人知晓。亡灵虚幻的面容上神情柔和而宁静。
“我想,那一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说。
***
施法者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他甚至放宽了对赮毕钵罗功课的要求,换在几天前背后灵大概会面无表情地暗中庆幸,然而如今他只是沉稳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拿出创罪者遗物中的一本书籍翻阅起来。
血珠草的出现,创罪者所设计的实验,兄长的异常反应,他有预感自己或许正在接近真相。
倒是没得到意料中回应的侠菩提有点不适应,但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现在有这么多事情需要操心,所以也只能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来提升自己的实力,而把对自己兄弟变化的疑问短暂按在了心里。
毕竟现在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或许等到稍晚之后……类似的念头在施法者脑海中短暂停留了一瞬,很快被更为专注的研习所取代。他记忆着明天要使用的新法术,以秘银与无花果汁在羊皮卷上绘制卷轴,当晚上的大部分光景过去时,施法者对法阵的推敲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于是沉下心,吟诵着短暂的音节呼唤魔法星河中的魔力,约束着它们在法阵的每一部分谨慎流动,品味着它们的变化和所出现的效果。
他没有办法找到更多实验品,所以才更要慎重以防任何意外的出现。
当他终于可以安心地擦拭着手指上沾到的些微矿石墨水,自书桌前抬起头时,侠菩提才发现赮毕钵罗已经站在书桌前很久了。
那只装着血珠草的乌木匣子悬浮在赮毕钵罗的手掌之中,背后灵静悄悄地注视着他的兄长,但与他的神态和姿势大不相同的是,那双曾经澄澈宁静的深茶色眼眸,如今正像不见底的深渊在无声激荡,随时可能从中敲裂出炽热而浓郁的情感来。
侠菩提擦拭手指的动作不由为之一顿。
但没有谁率先开口。
布谷布谷的报时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蔓延的沉寂。
赮毕钵罗先一步挪开了视线,好像这样就可以用力地把什么压下去似的。
“晚上十点,休息时间。”亡灵的声音有些不稳,他敲了敲时钟以掩盖此刻的异常,说。
施法者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对着早已擦干净的指尖擦擦擦,他的注意力好像都被远处散乱放着的创罪者手札吸走了,好几秒明显的(也是少见的)失神后,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放下了手里一直在做无用功的手绢,安然地靠在了椅背上:“那么,谈话时间?”
赮毕钵罗定定地看了他一秒,飘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现在他看上去正常多了。“兄长打算从哪里开始?”他轻声问。
“又或者……”没等侠菩提开口,他接着说下去,全然不顾声音已然露出几分颤抖之意,“兄长愿意听听我的推测?”
他对面的侠菩提沉默着,然后做了一个手势。“那么,我洗耳恭听。”交出主导权的施法者安详地说。
千头万绪堵在赮毕钵罗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那一团乱麻中首先想起的却是昨天询问而不曾得到正面回复的那个问题。
“我问过兄长为何要选择死灵系专精。”赮毕钵罗开口,他静静地顿了一顿,那声音于是慢慢冷却到平时的宁静温度。“兄长痛恨欺凌与杀戮,憎恶邪恶与凌虐,却放弃了整派幻术系的法术来选择死灵系的专精,”赮毕钵罗说,“这不符合兄长的性格,也是个相当不划算的选择。”
专精意味着要放弃一派法术,得到的不过是提升法术位和一些专项能力,在赮毕钵罗可以增幅死灵系法术威力的情形下,这当然是个合适的选择,但是……即使是傻子也看的出来侠菩提并不喜欢死灵系法术。
“联想到兄长明明有令人羡慕的天赋,却选择成为法师而不是术士,”赮毕钵罗垂下眼眸,虽然术士和法师同为施法者,然而他们之间的差别就像巨龙和精灵那么大,从术士转为法师,要做的可不只是拿起施法材料、学习咒语而已,他需要彻底地遗忘原本血脉中的力量,遗忘术士时代的所有施法习惯,像婴儿一样从头牙牙学语,“连着两个关于职业和道路重大的抉择,连着两次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如果成为法师能够勉强解释为了知识,那么成为死灵系专精呢?”
“每一个抉择背后必然有其原因。”赮毕钵罗说。在距离侠菩提决定成为法师的十年时光后,身为侠菩提的背后灵,与他朝夕不离的赮毕钵罗才在回顾他兄长的所做作为时,捉摸出了那一线隐藏于平常情境中的异乎寻常。
“如果兄长不喜欢,却最终选择了死灵系专精,只能说兄长有不得不选择死灵系专精的理由。”背后灵语调柔和地说,他的目光注视着侠菩提的面容,专心地不肯挪动一分一毫。
“以此为基点,再看兄长的两个抉择,放弃术士是为了成为法师,而成为法师是为了能够选择死灵系专精……”
“假设从一开始,兄长就是为了死灵系专精而去的,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赮毕钵罗坐在灯光之下,他的身影被彻底凝固成了颜色浅淡的剪影。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平静地娓娓叙述着,抽丝拨茧着,已不需要侠菩提的有意引导,就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摸索到整个事件的大致真相——
侠菩提凝视着自己的兄弟。他回忆起了今天在面对公爵时赮所展现的法阵上的能力,也是如此,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的兄弟就进步到连他也不由吃惊的地步。当时不得不被强压下去的惊奇和喜悦重新又涌回了心头,他没有打断赮的话,只安静地示意着赮继续。
“兄长决定成为法师是十四岁那年,在那前后发生了什么使得兄长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赮毕钵罗回望着赮毕钵罗,说,“太简单了,那一年我们找到了创罪者留下的书籍,我们发现我之所以总是失控,是因为我是背后灵,于是我开始学习着控制本能,兄长则翻遍了城堡里能找到的所有属于创罪者的事物。”
艰难控制着本能的过程中,他错过了侠菩提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抉择,等终于克制住汲取精力欲望的自己睁开眼时,他的兄长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现在的气质。
不是形容上或者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一种成熟。永远精力充沛的、神采奕奕的,无懈可击的,仿佛有什么在他身后拼命鞭打着,驱动着,要他永不止歇地追逐着学习与知识的高峰,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投到这个无止尽也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黑洞中去——
赮毕钵罗曾以为这是因为兄长把自己年幼时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精神转化为了对知识的渴望,但他现在知道了,这远远不是全部的原因……和真相。
“这几天我翻遍了所有创罪者留下的书籍。”赮毕钵罗翻开手,侠菩提那只次元袋出现在他的手心之上,一本又一本通用语、恶魔语、龙语写就的书籍在次元袋上浮现又消失,他在不眠之夜追溯着自己兄长曾经的步伐,寻找真相的他可以仅仅匆匆一瞥,然而十年来这个人付诸了多少心血在一条几乎寻不到出路的死胡同里,只为了……
赮毕钵罗收起了那个次元袋,连同那一瞬的伤感,他让那个匣子漂浮在两个人中间。
“但最终是血珠草给了我答案。”
创罪者试图通过血珠草所蕴含的强横生命力设计复活的后手,虽然他的实验因为材料匮乏而被迫中止了,但他的思路无疑是值得借鉴的。可想要重现这个实验所需要的不只是材料,其主导者必须是精通死灵系法术的施法者。
现在与过去两条线在此处终于交汇。
“有什么事情需要死灵系专精与血珠草才能完成,有什么事情比永久都不能使用一派法术更重要,比个人的喜好和爱憎更重要,甚至值得兄长为之付出这样重大的代价——”
赮毕钵罗试图让唇角舒展出一个放松的弧度,但在接近真相、接近那层从来无言的牺牲时这只是一种徒劳,他用力闭上眼。
兄长看到血珠草的激荡情绪,兄长始终不愿意正面回答的态度,兄长说你要快点长大,兄长逼着自己学习法术背后的隐隐焦虑,这一切的一切,终于在脑海中串成一根线。
有什么和死灵系相关,有什么侠菩提最为重视,有什么侠菩提愿意付出这样的牺牲去做,却又唯恐赮毕钵罗知道这背后的真相——
“是我。”亡灵说,他压抑不住此刻复杂又百感交集的心情,负能量组成的身躯几乎出现了溃散的迹象。在他能控制之前,一点温暖的触感贴在了额头之间,涓涓不断的负能量于是从这一点快速涌入,帮助他安抚着随情绪暴动的能量。
赮毕钵罗睁开眼时,侠菩提指尖犹自缠绕着施放【增强虚体】所带来的几缕黑色的负能量。他的兄长站在他面前垂首看着他,镇定的身影一如之前的二十几年里,每每都为他遮风挡雨。
背后灵于是抓住了这只仍然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黑色的负能量恋恋不舍地在生者的指尖停留了会儿,最终还是奔向了它们的同类——那由负能量组成的背后灵。
侠菩提衣服上的胸针闪过一道光,是赮毕钵罗启动了它上面附带的【防护邪恶】。但这只是亡羊补牢。死灵系的法师总是不可避免地要长时间暴露在负能量的包围中,这是他们早早衰老的原因,或许血脉的加成能延缓侠菩提的这个过程,但他的寿命仍然可能在原来的基础上被大大折损了,而这一切——
“这一切,是因为我。”赮毕钵罗清晰地说。
不惜以全部身家向公爵请求的血珠草,创罪者试图以血珠草为原料的复活设想,从四五年前晋升亡灵系专精后就不断在推敲的法阵,最后是,红袍法师鬼方奇怪的交易要求。
把活人转化为自己的背后灵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而把背后灵转化为活人的异想天开程度同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谁从那么小那么小就开始为这一步绸缪和努力,一步步克服了所有困难只为了一个可能根本无法实现的设想。
而那个始终被保护着的人,背后灵想,却从不曾知晓。
“兄长……”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是否值得。但他没有问,也知道了那一定会有的答案。
他捂住了脸,刚才出现在他身上的冷静洞悉统统消失不见了,言语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作用,也或许只是他根本无法组织成文的语言来表达胸口那些塞满了快要溢出来的东西。
一片黑暗里,兄长的气息笼罩了过来。他的兄长在用力地拥抱着自己,紧紧地,体温和心跳都传过来,真实可靠到无复以加。
“赮,你是我的兄弟。”他听见自己的兄长平静而低沉的声音。
“所以,什么都是值得的。”侠菩提这样说。
“什么都是。”
***
对等的谈话(而不是某一方的解谜独角戏)要到几分钟后才得以展开。已然冷静下来的背后灵坐在书桌前待客的深蓝色丝绒靠背椅上,一个猜测得到证实后,更多的疑问难免接踵而至,他朝左手边——他兄长所在的位置——倾转了身体。
“兄长……十四岁就计划着要这么做?”
“十四岁是着手。”施法者一派安然地坐在几乎是相互挨着的靠背椅里,侧过脸看着自己的兄弟,他静静地说,“如果你说计划,那么或许从我明白你我之间的不同开始,我就一直想要这么做。”
光明正大地,得以于日光下并肩而立,而非谁是谁的影子。
最初只是一点小小的奢望,一丝无言的遗憾,一些微渺的期许,如细细软软的藤蔓自年幼施法者的胸口长出,在无数个日夜交替中绞紧了他的心头。这期许随着年岁和能力的增长而越发迫切,但如果施法者没有接触到创罪者的遗物,那么他也只能继续当个术士,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真正成为妖化山岭主事人的那一天,凭借着权位及金钱的威力来为他寻找可能的办法。
但命运在年幼的他翻开创罪者遗物的那一刻,悄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所以在接触创罪者的遗产后,兄长选择成为法师。”
“诚实地说,在创造力上,更多倚仗血脉的术士很难比拟法师,”侠菩提说,他轻微地摊了摊手,“哪怕是我们的叔父,也做不到光凭血脉就起死回生。”
“不过,对知识的渴求也是我选择法师的主因。”他补充。
但选择死灵系精通的主要原因只可能是为了给我制造身躯。背后灵在心里平静地接话,他想,只可能是……为了我。但不知为何,他并不似刚才那般感到愧疚和混乱。
从侠菩提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他推演出的妖化山岭形势,到他独立寻找并验证出兄长所隐瞒的真相,这几天的经历,足以让他对自己的能力建立起初步的自信。
对目前的一切,他不再如曾经一般无能为力。
或许也因为这样,他能够跳出情感无可避免的夸大和美化作用,来更客观地看待侠菩提的选择。
“兄长天生地,就适合施法者这条道路。”他斟酌着言语。缜密、细致、胆大、坚定、克制,侠菩提拥有着一切施法者所应具备的素质。
这个结论让他稍许松了一口气,职业、专精,都是会影响施法者一辈子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都并不希望侠菩提为他付出到那种程度。
因为那太沉重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侠菩提来说。
至于侠菩提本人是否乐于成为施法者……背后灵回忆着兄长自小的性格,那自脑海里翻出来的、记忆已然模糊的陈年旧事让他不由会心一笑,鉴于他几乎一场都没错过地见证了某人所有一本正经的恶作剧,哦,绝大多数时候他可能还是参与者。“毋庸置疑。”他轻微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兄长对世界本质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热情……和好奇。”
侠菩提不用感知灵魂末端也能猜到自己的兄弟到底想起了什么。无非是自己如何避开众人的耳目放跑了狩猎中斩获的幼鹿,又或者自己如何用刨根问底的架势问倒了公爵为他请来的数位家庭教师,要么就是夜晚偷偷潜入藏书室翻阅公爵三令五申不允许他阅读的创罪者遗物,因为几个出色的小把戏,到现在城堡的仆从中还流传着藏书室闹鬼的传说呢。
从小的涵养让施法者看上去若无其事,但他的兄弟愉快地捕捉到了自己兄长神态中隐含的一丁点不自然。他决定放过这个话题,顺带放过自己的兄长。
“所以兄长选中了鬼方?”他问。
侠菩提肩胛的线条放松了一点,显然,谈话又回到了他可控的领域。“虽然有一点点巧合,但我不可能毫无准备地去做这个实验,”他说,“如果能验证活人转化背后灵的可能性,对为你制造身躯我会更有把握。”
“要是没有他,我可能会等更久。”来等待合适实验品的出现。
赮毕钵罗的神情有点古怪,他挑起眉:“听上去你是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送上门的实验素材了?”
“用词不当,”双手轻轻合拢于腹部,坐姿放松的施法者泰然自若地否认着,“我们将会是公平的等价交换。”看着赮毕钵罗不置可否的表情,他沉吟了会儿,难得歪了歪头。“唔,谁也不能保证第一例转化背后灵的实验是否会出什么意外,我们的鬼方先生或许得滞留一段时间才能离开不是吗?”
在当下这种紧张的局面里?背后灵闷笑。北地又增加一个强援,总之不高兴的绝不是妖化山岭这边。但是,同样应该考虑到的是,鬼方赤命这样桀骜不驯、手段残忍的血袍,如果不能牢牢约束住,或许将成为捅往妖化山岭的一把利刃也不一定。深海主宰的武力是震慑的手段之一,然而更快捷和牢靠的办法应该是……“让我想想,你打算和他签定契约?”
“没错,向魔法星河起誓。”侠菩提温柔地补充。“在一定期限内不得伤害术士塔里的任何人,将是契约上必不可少的一条。”
违反向魔法星河许下的誓言,将被永久剥夺施法的能力,介于侠菩提和鬼方赤命并无长远的利益冲突,这样的誓言和后果无疑已经足够了。
只是侠菩提所背负的风险无疑又增加了一分,如果实验并不能完全成功的话,鬼方赤命绝不会善罢甘休。赮毕钵罗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被堵住了,虽然对没有实体的亡灵来说这样的描述有点可笑,他抿了抿唇,第一次知晓亡灵的声音竟也能有颤抖的感觉。
“我想我欠你一句抱歉……还有谢谢。”
他感到侠菩提在凝视着他,良久,施法者摇了摇头:“我收下后一句,但前一句……”
赮毕钵罗的手臂被按住了,施加在上面的力道沉重而温暖。
“你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
他的兄长这样说。
***
一天之内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转折,纵是侠菩提也不免流露出了几分倦意。当谈话结束,他得以换上睡袍倚靠于床头时,一句深思已久的话难免脱口而出。
“你让我吃惊,赮。”
和他并排靠在床头的背后灵投来迷惑的一眼。
侠菩提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想起早晨赮在谋略方面的出色表现,下午在法阵方面展露的令人惊异的天赋,还有晚上的所有谈话。
在侠菩提眼里,对赮的几分感观还一直停留在幼时搂着他脖子咯咯笑着不肯放手的小孩子身上,然而现在,无论是法术、精神或者能力上,赮毕钵罗都在飞速进步着,以他也为之惊奇的速度。而这曾经被他设想过的场景出现的那一刻,施法者发现自己确实如自己预料般的,能够流露出悄然而欣慰的笑容。
“你长大了。”他揽着自己兄弟的肩膀,以一种少见的亲密而平等的姿势,郑重其事地说。
背后灵凝视着自己的兄长,翻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很高兴,我现在是真的能够做点什么了。“赮毕钵罗附在侠菩提耳边,那声音疲倦但是欣然。
而侠菩提无言地加深了这份拥抱。
***
侠菩提终于睡着了,自十四岁以来的第一次,他的睡颜平和,像是放下了一部分负担。
赮毕钵罗感应到了他的情绪,平和、欣慰、放松。短暂地,这些情绪里没有了那份让背后灵也觉得太过沉重苦涩的愧疚。
这就足够了。赮毕钵罗想。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没入了侠菩提的身体回到识海。
相反,他选择在侠菩提的身边放松地摊开双手双脚,闭上眼睛。
深沉的睡意从灵魂连接中源源不断传来,背后灵无声地对着空气露出一个微笑,悄然对灵魂另一头沉睡的兄长比了比嘴型。
好梦。他说。
我的兄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