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卷二 阳光和紫罗兰 DAY 05
*侠菩提&赮毕钵罗,西幻(伪),慢热。
*1w大章。公爵和侠菩提的争执,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段。
*卷二只有一章了,愉快的城堡日常啊(叹气)
侠菩提回家第五日的清晨,这对父子可算比较难得地聚首了。
宗教裁判所、新航线……以往可没有那么多烦人的事情来打扰他们父子之间小聚的日子,公爵想。他铁了心打算不谈任何煞风景的公事,但侠菩提的请求让他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你想要提前支取那枚属于你的龙髓石?”
餐桌上是他吩咐老管家提前准备的食物,撤去了自己孩子明确表达了不喜欢的幼鹿鹿肉肠,取而代之的是滋味丰厚的烟熏鲑鱼、白葡萄酒焗大龙虾、鱼子酱,配酒是清淡的香槟,而甜点是侠菩提喜爱的枫糖浆热松饼。公爵享受这样能为孩子定制三餐的光景,他知晓侠菩提细微口味的变化,也总是热衷于将所有自己认为最好的事物呈放到侠菩提面前,更别提侠菩提的请求他总是竭力满足,哪怕是像血珠草这样看似任性的要求,他也做到了一个父亲和领主所能做到的极致——但唯有此次,侠菩提的行为让他的好心情在瞬间被破坏殆尽。
“我的儿子,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已经选择了法师的道路,龙髓石对你毫无用处。”龙漪缓慢地说,比起他寻常的嗓音,这声音里压抑了过多的不耐烦,好像他终于厌倦了某些反反复复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的芥蒂以及……侠菩提自以为是但从来毫无用处的坚持,他示意老管家把自己面前那份吃了一半的焗龙虾撤下去,换上用镀金银盘盛放的烟熏鲑鱼,当他重新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虽然词句一点都不:“或者,你愿意告知我真实的理由,让你明知荒谬依然要向我讨要龙髓石的理由?”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龙漪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更不愿意侠菩提再提起这个要求。他的反应没有出乎侠菩提的意料,但无可避免地,施法者还是感到了一阵难过。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在明知故问,也明白如果自己继续忤逆父亲的意思,恐怕随之而来的绝不是什么和风细雨,但是,他想,即使希望渺茫,他依然必须为之努力争取。尤其是,他争取的其实不只是一枚龙髓石,还有龙髓石对达根家族所代表的含义时……
“祖父曾经立下规定,只有被家族认可的嫡系可以使用龙髓石来提纯血脉,”施法者将手里银质的餐具搁置在了桌子上,哪怕顶着龙漪冷淡的注视,他的动作依然又轻又稳,不曾发出一点声响,正像这些话也在他心中酝酿了太久,所以说出来时平静得令他自己也惊奇,“父亲和叔父早已使用了自己的龙髓石,我并不需要龙髓石,如父亲您所猜想的,我所讨要的龙髓石属于应得到它的那个人——”
“够了!”餐刀咣当一声被砸在银盘里,金属交击的声音刺耳得令人不由一悚,龙漪的面容阴沉下来,他紧紧盯着侠菩提的眼睛,但他没有在里面看到半点退让和心慌,同样的场景何其类似,但昨天他在书房里有多为自己的孩子欣喜自豪,如今就有多愤怒痛心。
“放弃血脉的荣耀,成为所谓的法师,是为了……它,”龙漪的嘴角抿出轻蔑的弧度,那个“它”咬得又重又狠,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侠菩提眼中闪过的痛楚,但这样的胜利并不能让他欣喜,相反,他只觉得愈加暴跳如雷,语速也不由变快,“血珠草,你第一次用生日的名义求我,还是为了它,好了,现在终于轮到龙髓石了,然后你打算怎么办,把自己的继承人身份也转给它吗——一个连实体都没有的魂体?连人都算不上的鬼东西——”
“父亲!”
龙漪停了下来,没有把更多伤人的话说出口,让他停止的不是侠菩提不顾礼仪的霍然站起,而是他的孩子声音里饱含的强烈痛楚,那其中颤抖的恳求哪怕是一个白痴也能够感受得到——祖先在上,公爵蓦然泛起几分悔意,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听过自己孩子这样痛苦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狠狠地揪住了这位青年的心脏,所以每个音节都在接近失控地爆发出来。
施法者颤抖着。他按住桌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那双总盛放着星光、像包容无尽宇宙一样美丽的眼睛黯淡无光。但他深呼吸着,几个瞬间之后,他缓缓坐了下来。
驻扎在这个胸膛里的,从来不止是一个为兄弟遭遇而心疼的兄长、一个为父亲固执而黯然的儿子,还有达根家族精心培养的下一代继承人。
而哪怕抛去以上这些,施法者的角色也赋予了他更多的冷静和克制,所以当侠菩提重新坐回扶椅上时,他的姿态也许仍然过于紧绷,但标准优美得无懈可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唯一能泄露情绪的紧绷感也在消失。那个沉稳的侠菩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我不想欺骗父亲。”他缓慢而简短地说,公爵几乎可以看到侠菩提身上辐射出的强烈情绪是如何被他有条不紊地压制下去,就像将要喷发的火山主动破开坚硬的岩石,让炙热的岩浆以破坏最小的方式冷却下去,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而原地只留下岩浆凝固后深黑色的、宛若泪痕一样的伤疤。
“父亲,”心口掩埋着这样的伤疤,而青年只是轻声说,“您有两个儿子。”
公爵黑色的眼珠颤动了两下,有一瞬间侠菩提以为他在公爵顽固如岩石的面容上看到了松动的意味,但公爵只是低头稳稳地拿起了餐刀。
薄薄的刀刃几乎是毫无压力就割开了鲑鱼片的表皮,公爵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口吻漠然:“就凭……它?”
“如果不是它……”橙红色的鱼肉被锋锐的刀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紧实细密的肌理渐渐支离破碎,公爵盯着这块鲑鱼片,目光看到的却似乎是更久远前的东西。“如果不是它,你小时候怎么会这么虚弱。你的母亲坚持要生下它,我的好弟弟瞒着我使用了转生术,却弄出一个根本没法跟你分割的魂体来。我看不见它,我只知道你年幼时整天哭泣,奄奄一息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夭折……”
所以他憎恶这个带来噩耗和不幸的死婴,它的出生是自己妻子死去的前兆,它的存在则意味着自己孩子的持久虚弱,他甚至没有办法弄死这个鬼东西,鉴于宿主和背后灵之间是那么该死的联系紧密,没有一个施法者敢担保在分离后能够让他的孩子健康地活下去。他只能容忍,容忍它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和自己的孩子一起长大,眼睁睁看它成为自己孩子最亲密的存在,甚至为了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自己——
“身为父亲,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冰冷的怒火燃烧着,公爵无知觉地在手上施加了几分力,于是手底的鲑鱼片被毫不留情地一划两半,割裂得彻彻底底,“但我跟你说过,你的东西,我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哪怕是你自愿。”
食物已经彻底凉透了,公爵放下了餐刀,发出重重的一声碰撞声。他黑色的眼眸扫过餐盘里的食物,被他剖开的鲑鱼一片被折腾得惨不忍睹,另一片却是完整无缺,哪怕低贱如贫民,也会在第一时间和他一样,作出最正确也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在我眼里,它比不上你一根头发重要。』
这一片城堡和领地的现任主人以冰冷的口吻作出了最后总结。
***
“他刚才说了什么?”关键对话一开始就被屏蔽对外感知、关进小黑屋的赮毕钵罗问。他的兄长看上去状态可不怎么妙。
“没什么。”侠菩提回答。他的面前是空荡荡的座位和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物。
背后灵扫视着兄长的神情,不用如何费劲地思考,他就能自空气中还残留的紧张气氛和侠菩提的低落和沮丧里拼凑出事情的大致真相。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被待见过的公爵次子牵起嘴角,出乎意料地,他感觉自己还能够微笑得出来。
而不需要过分勉强。
“他……”赮毕钵罗平静地开口,虽然这个事实大家早已心知肚明,然而真要把它说出来时,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好似被什么东西小小地啃噬了一下,“他不喜欢我。”
侠菩提放在餐桌上的双手忽然攥紧了,但随即,半透明的手掌覆盖住了侠菩提握紧的右手。亡者凝视生者抬起的面容,深褐色的眼眸中沉积着小小的难过和悲伤,但侠菩提没有在那里头看到任何一点怨怼。
这比公爵的冷淡和怒火更让侠菩提打心底难过,施法者沉默着,他把左手放在赮的手掌之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地,他为这只手掌上好似永远也无法温暖起来的温度感到痛苦。
“不……”他低声说,把谁的手掌牢牢地抓紧了,唯恐连这点证明存在的寒冷也失去般。“父亲他只是……”
——他只是没有时间了解你,我的兄弟。
“我知道。”仿佛猜出了侠菩提言语间的未尽之意,赮毕钵罗说,他安静地微笑了一下,虚幻的手掌收紧了拢住兄长的手,汲取着力量,又或者在同时,也给予着安慰。“只是这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所以我不能说我喜欢他。”
承认了这个现状后,他的笑容里豁然渐渐取代了悲哀。“我想,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以留在术士塔。”赮毕钵罗说。
……
……
对侠菩提来说,他倒宁可赮毕钵罗还是原来的那种态度,回避的,沉默的,而非现在坦白之后的无限平静。
就像公爵厌倦了这种徒劳的对峙一样,赮毕钵罗似乎也终于不再对自己的父亲再心存期待——公爵没有机会来了解赮毕钵罗,赮毕钵罗却有很多机会来了解公爵,了解自己的生父是怎么样视自己如敝履,又是怎样执拗又心硬地称呼自己为“它”——
接受从来都是双向的。
侠菩提曾以为阻拦在自己面前最大也是最紧迫的问题是如何让父亲接受赮,但他现在知道,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他的父亲可能会先一步失去这个从来没有被他承认过的儿子。
永久意义上的。
***
“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赮毕钵罗说。
他们面对的是一扇桃心木包浆的沉重门扉,颇有年头的深红色木门紧紧关闭着,上面的纹路和装饰赮毕钵罗闭着眼都能详细描画出,毕竟公爵每年会带着侠菩提走入这门后一次,而门上的驱除法阵则确保了赮毕钵罗只能在门外盯着花纹无所事事地发呆。
它是城堡里少数赮毕钵罗从来不被允许进入的地方。背后灵不知道自己的兄长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什么意图,但他不愿让自己再成为激化侠菩提父子两人矛盾的因素,何况公爵对自己的敌意已经那么深,深到恨不得像扫除垃圾一样将自己扫出他视线所在的范围之内——
但施法者正看着他,那双如宝石般晶莹清澈,如星空般包容浩瀚,又如紫罗兰般鲜艳明亮的眼眸如今正是赮毕钵罗见惯了的模样,温和的,坚定的,让人想起未经打磨就光滑坚硬、经年不朽的紫檀木,也想起这个人在某些事情上从来不容动摇的决心。
赮毕钵罗没有再出言提醒,因为他的兄长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侠菩提撕碎了一张卷轴,柔和的光芒覆盖在赮毕钵罗身上,而那扇曾经冷冰冰拒绝了背后灵无数次的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豁然洞开。
“没有你不能来的地方。”未来的公爵说。
***
灼痛在没有实体的身躯上一闪而逝,驱逐邪恶的法阵被侠菩提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防护法术所屏蔽,亡灵走入门后。弯曲向未知处延伸开去的幽深走廊里,每走几步都挂着半身大小的相框,相框上的橡木包浆因经历时光的洗礼所以沉稳而富有光泽,但不知为何,那里面始终空空荡荡,并不见该放在里头的画像。
他在第一幅出现具体人物的画像前停了下来。
龙袍高冠、有一双深色眸子的中年人透过冠冕垂落的珠帘注视着他。比起和年纪相符的华发和蓄起的上须,中年人的面容看上去比一般同龄人要显得更年轻一些,深海主宰挑飞入鬓的长眉和他几乎如出一辙,而龙漪微微下耷的嘴角则与他有几分神似。不用走到身边的侠菩提介绍,赮毕钵罗也认出了他的身份——强大的血脉术士,骁勇的战士,亦是雄才伟略的领主,以武力和人格魅力聚集了妖化山岭本土被压迫的部族们,统领他们对抗巫妖创罪者并取得了最终胜利的英雄龙知命——某种意义上,他们曾流淌着一样的血,在出生即失去了实体的亡灵想,他凝视着龙知命的眉毛,曾经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长成这样,明明双生又形影不离,却与兄长在面容上有微妙差别,然而现在他知晓,或许血脉遗传的力量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强大。
他对画像上的祖父生出几分亲切感,但与此同时,同样升起的还有迷惘,因为归属于亡者,他总是游离于生者世界之外,只是现在,生者世界与他的联系突然变得紧密了,他的根,他的家族,那些被诗人们传唱的先辈事迹或许与他离得很远,然而实打实的、源自血脉的共鸣让他不由自主沉默。
这种沉默他的兄长注意到了,又或者没有,漫长的回廊里,兄长的声音娓娓道来这个地方的来龙去脉,赮毕钵罗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专注地聆听。
“祖父来自东方,他和祖母带着还年幼的父亲和叔父乘着船来到妖化山岭,伴随他们左右的只有数位忠心的仆人,当祖父建造这座城堡时,就预留了这条走廊作为家族每年祭祀的地方。”侠菩提与他并肩走过一身戎装的龙知命和他身边典雅慈祥的东方女性,在祖父母两人的身边,他们尚年幼的父亲和叔父一左一右站立着。
而后有龙知命身着战甲被部族头领们簇拥着登上高位的画像,也有当初与创罪者一战的惨烈画面,家族的历史在赮毕钵罗面前缓缓铺开,在他过往的二十多年中,他当然不止一次地听闻过或者在书籍上阅读过达根家族来到这片大陆后几十年的历史,但从未有一天,他像今天这样真切地摸到、感知到达根家族……自己家族具体经历过的时光……
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赮毕钵罗留意到了突然出现的两个空白相框,与前头他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些相框不一样的是,这两个相框里的画像分明是被撕去了,证据是相框内沿还残留着画布泛黄的一点边角。“这两个是?”他问。
侠菩提面容上的笑意消逝了。赮毕钵罗注意到自己的兄长正在仔细地看着这两个相框,仔细到似乎要从那些残留的边边角角里看出他们原本具体的形象来。灵魂末端传来不加掩饰,熔岩一般缓缓翻腾的愤怒。
“两个叛徒。”良久,他听见兄长这样毫无感情地回答。
***
“战栗公和战骸……达根家族的耻辱、祖父永久的伤痛……这是与他一道渡过危机重重的远洋来到妖化山岭,他所最深信的两位兄弟,他们流淌着一样血液,本该如手足般亲密无间,却在祖父与创罪者决战后重伤虚弱之刻,联合国王和教廷要致祖父于死地,篡夺祖父辛苦所获取的一切。”
“他们还做了什么?”赮毕钵罗问,他有预感,如果这两位达根家族的叛徒,他们原本要叫叔祖父的人,只做了这些事情的话,他的兄长绝不会如此愤怒。权位、背叛、反目、不信任……是他们在学习诺加王国及妖化山岭历史时见到最多的东西,这些总藏在阴影里和用鲜血浸泡的东西固然令人厌恶,发生在自己家族身上时也着实让人痛心,但作为被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他的兄长还不至于在每年拜祭一次祖先后,仍为了这两个叛徒而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侠菩提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走过了这两个空白的相框:“遭到刺杀时,重伤的祖父直接拿焚天戬钉死了他最小的弟弟战骸——即使是最虚弱的时候,能对抗巫妖创罪者的祖父也不是魍魉之辈可以得手——而他的另一个兄弟战栗公见事不可为,就带着战骸的尸体逃往了内陆,可能投奔了国王,也可能为教廷效力,或者蛰伏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里……总之,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遇刺后没几天,祖父去世了。”
他们走到属于龙知命的最后一幅画像面前,年轻的深海主宰和年轻的公爵跪在他们的父亲面前,而妖化山岭的第一任领主把权杖交给长子,战戬交给次子,寓意由两兄弟分掌爵位和兵权。
但画面的重心并非移交权柄,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看着画像上的龙知命郑重其事地把两兄弟的手交叠在一起,期许的目光投向画面之外遥远的未来,侠菩提的声音有些伤感:“这是祖父最后的期望。”
被自己的兄弟背叛在前,所以希望下一代能够信任彼此,不至于走上离心的道路。
赮毕钵罗不知道现在自己当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侠菩提的肩膀,好像这样施加的分量能够给予什么安慰似的。他约莫能体会到侠菩提当初谈起公爵和深海主宰时复杂的心境,以及那层隐而未发的担忧和恐惧。
侠菩提信任赮毕钵罗,正如赮毕钵罗信任侠菩提,但很多东西并不是只有信任就足够的,公爵和深海主宰在画师画下这幅画像时难道不也是表面上互相敬爱的兄弟吗?不过短短十数年,他们就已经走向陌路。那么,自己和兄长呢?也会有什么把他们分开吗,如果自己真的能够重获身躯,回到这个人世间的话……
“不会。”赮毕钵罗说,呼应着自己内心发出的疑问,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掌下这个肩膀所承担起的责任和期许的分量,平静地将目光对上侠菩提那双清澈而深邃的深紫眼眸。
“我们不会变成那样。”他说。
人心易变,可总有些东西是时光无法摧毁的。
侠菩提按住了他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两双手交叠着,给彼此宽慰,还有并肩行走下去的信心。
画像上的龙知命凝视着外面的两位青年,唇角舒展出仿若微笑的弧度。
***
他们继续往前走。
“祖父去世后,没有了创罪者威胁的部族们蠢蠢欲动,国王虎视眈眈,教廷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信仰扩张过来,在父亲接手领主之位的最初一个月,他受过十数次刺杀。”侠菩提说,他们看到刚即位的龙漪目视前方,坐在公爵才能就坐的主位上,因为巨大的压力和生命的威胁,为数不少的银丝早早地爬上了这位二十出头的公爵的额间,令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即使在接受部族们的效忠,他的手仍然不易察觉地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叔父不会比他更多,但也相差无几。”下一张是年轻时的深海主宰,倒持着战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身上的凛然杀气足够掩盖面容上尚存的半分稚嫩。
“是战栗公?”赮毕钵罗问。
侠菩提颔首,创罪者在的时候,教廷和国王从来无法把自己的势力安插到巫妖的眼皮底子下,创罪者的命匣被击破后,短短的时间内又不足以让教廷和国王朝妖化山岭伸太长的手,但他们依然得到了公爵和深海主宰的确切信息,妖化山岭的兵力数量乃至科宁姆城堡的防线弱点,用十数次险些得手的刺杀为刚刚立稳脚跟的达根家族送上了这份饱含恶意的贺礼。
不用多想也知道战栗公在其中扮演了怎么样一个卑劣的角色。
“妖化山岭没有组织起成形的反击,直到阴险的刀刃指向了……”
侠菩提在一幅女性的画像前停下脚步,赮毕钵罗随之把目光投注过去,当他看到那双与兄长有几分神似的紫色眼眸时,一股莫名的颤栗席卷了亡灵的心脏,倘若他还有这个东西的话:“她是……”
“我们的母亲……”侠菩提轻柔又悲伤地回答。
赮毕钵罗说不清怎样一种无言的情感攥紧了他的胸腔,他无法发声,只能怔怔地看着画像上浅浅微笑着的优雅女性,她的双手交叠在腹部,目光中流露出宁和而慈爱的神色,和蔼又柔和地望着他——
那是……在被恶毒的刺杀损伤到身体后,不顾医师的劝告,仍然坚持着要生下腹中的两个孩子,最终在产后不久就撒手人世的……
他们的母亲。
——正如他在儿时屡屡所想象的那样,不是冰冷的憎恶,不是不加掩饰的轻蔑,相反,他的母亲确实是充满爱意地、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哪怕他曾经是个死胎,而现在则是一个亡灵。
“她为我们竭尽心血,赮。”
未来的公爵这样说着,紫罗兰般明亮而安静的眼眸浮现痛苦一样的神色。
外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暗红斗篷的青年无声地自他背后虚虚地拥住他。
他们的眼里流淌同样的悲哀和伤痛。
***
“我会亲手杀死背叛者。”侠菩提说。
“血债唯有鲜血才能偿还。”赮毕钵罗放开自己的兄长退后一步,说。
如果不是这两人的背叛,龙知命不会伤势加重身亡,亲人不会被轻易刺杀,而赮毕钵罗更不至于被剥夺生者应有的权利——既然战栗公和战骸踩着整个家族的痛苦成就了自己的私欲,那么势必只有骨、血乃至灵魂的偿还,才足以抚慰死者,平息生者的愤怒和悲痛。
他们在这幅画像前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沉重的心情让他们在面对后面那些关于公爵和深海主宰的画像时沉默不语,画像上头的公爵和深海主宰随着他们的行走逐渐变得年长而成熟,但正如达根家族的小辈们所预料和亲身见证的,在祖父分授爵位和兵权后,他们的父亲和叔父再也没有任何一张同框的画像。
加持了空间法术的走廊还有很长,但达根家族所挂的画像已经到了尽头。赮毕钵罗满以为最后一张画像也会属于公爵或者深海主宰,但他错了。
他在最后一张画像上看到了一个少年。
用滚金长绳和红宝石发箍束起长发,画像上的少年穿着源自东方的传统古服——深红色滚金边锦缎外袍,里头雪白颜色的内衬袍角绣出流云纹路——愈发衬得还未长开的眉目慧黠端和。画师捕捉到了少年抬起手虚虚按住心口时露出的一抹温柔微笑,于是在他细腻的笔法下,少年的笑容仿佛春天初开的一支花朵般轻柔停驻在永恒的时光里。
赮毕钵罗有几分发怔,他知晓这是年幼的侠菩提,他甚至还能从记忆深处翻出那会儿侠菩提是如何应画师的要求在扶椅上端正地坐了几个小时,然后在画师低头涂改的间隙朝他投来略显无奈的神情,他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溜到侠菩提身后偷偷环住他的脖子,被冰得一个激灵的侠菩提按着他的手臂无声说别闹——
但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那时候的侠菩提是这样一副神情,又原来这一切早已以画像形式留存下来,被存放于属于达根家族的祭祀长廊之内……在他远不知晓的时候。
“第一幅属于我们的合照。”他身边的侠菩提说,这幅画上的少年和他看不见的兄弟还停留在原地,现实里长大的少年和依然看不见的兄弟则肩并肩地站立着,“以后我们会有更多,”他说,“合照,或者单人画像……”
在这条长廊上留下属于他们的传说和历史。
赮毕钵罗顺着兄长的目光望向走廊的更深处,并没有应答。当他们开始往回走时,他突然转过身去,遥遥地又看了眼那画上的兄长……以及和兄长在一起的、曾经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学着画里的谁按住了心口。那里头本该没有心脏,也不会有任何心跳,但错觉般地,他听到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动了一下。
他最后再留下一瞥,然后毫不犹豫转身跟上了侠菩提的步伐。
***
他们穿过达根家族来到妖化山岭的历史,回到了走廊的起点。经过这一趟回溯,赮毕钵罗已经能够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挂在走廊开端空空荡荡的相框们并非毫无意义。
它们对应着这个家族遗失的历史。
在那扇门前,侠菩提向他转过身来,一侧是行走过的家族历史,而另一侧则是现实流动的时光,他的兄长站在过去与现实的交界线中,平静地注视着身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抬起手。
“这些先辈,我们没有来到此处时的故事,我希望能由父亲来告知你。”
举起的掌心竖起,郑重地、坚定地停留在那里,而赮毕钵罗垂下眼,龙知命的面容,母亲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而脑海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们的合照……那个虚虚按住胸口微笑的少年身上,虚空中仿若有羁绊一丝一缕地缠绕上他的手腕,依依不舍的挽留,又或者是同样无法轻许的责任,作为亡灵,他可以挣脱,也有理由无视,但他最终选择把自己的手掌放过去,贴紧了侠菩提的手心。
像镜像一样对掌,形同许诺。
“相信我,虽然现在父亲并不接受……但我会做到。”
未来的公爵说,空荡荡的相框、所有长辈的画像、还有那扇桃心木大门,祭祀长廊上始终沉默的历史和凝固的光阴共同见证了这个郑重其事的誓言。
“我所拥有的一切,也是你将拥有的一切。”
“我的兄弟。”
***
门打开之后,他们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满面怒容的公爵和一脸担忧焦急,却也一脸不赞同的老管家。公爵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凌迟着虚空,他无法对侠菩提说出重话,所以只能迁怒那个让自己孩子突然肆意妄为不惜作出冒犯举动的家伙。
见到这一幕,侠菩提笼罩在衣袍内的手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手势,足以在那些比利刃更会伤人的话语喷发之前,隔绝赮毕钵罗与世界的联系,他对每一次把赮关进小黑屋都心怀愧疚,但相比之下,他清楚如果不这么做,那些伤人的话语只会把公爵和赮毕钵罗推向离彼此更遥远的地方。
但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掌背上,阻止了他的举动。
侠菩提没有转头,眼角余光中赮毕钵罗也没有,但赮毕钵罗清晰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通过空气而非心灵链接。
“让我看着吧,兄长。”他的兄弟说,口吻平静但很坚决。
“我能承受。”
侠菩提叹息着,同时也欣慰着,他放弃了那个手势,而赮毕钵罗自然而然地把手掌递了过来。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们握紧了彼此的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