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苦不苦
*虽然通篇都在说苦不苦的事情,但其实这篇的重点并不是这个……嗯,应该吧。
【苦】
时隔多年,诸事太平,两兄弟坐在菩提树下唠嗑当年离家学佛/沙漠种树的心得,越谈越谈得来。
一个说起若千里跋涉,路上银两不足时可在村庄里为人代笔书信或帮干农活化缘,又或者修为不深时在荒野中行走,如何寻觅水源与煮食野果草根。
一个说起在沙漠绿洲中定居的牧民常有祭祀雨神的风俗,烤制的馕饼虽然吃不惯,却颇具风味,说起入定要寻觅避风处,否则醒来半身入土口鼻皆沙说话都疑心肺部沙沙作响。
说少见人烟,便要对树对己多多言语,不然遇到行商经过,都只能含糊微笑忘记问候发音。
说沙漠风大沙多,但日出朝霞与夜幕星斗,也同样辽阔孤广,令人一见难忘。
于是某一刻,侠菩提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在自己面前娓娓道来的幼弟。赮毕钵罗说着说着,在这人的温柔注视中,也便渐渐停了下来。
“都过去了。”曾经的佛门中人说,想了想,又道,“莫再担忧,兄长。”
侠菩提只是柔和地注视着他,赮毕钵罗想兄长别用这种心疼的眼光看我怪不好意思的,赮毕钵罗想这人自己不也吃了那么多苦头我其实这么多年也还可以,然后他终于想,想自己经历那么多并不觉得苦,想这个人多半也是如此,心疼对方的,却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轻描淡写。
明明回首过往,也不觉得多困窘惨淡,但在这人柔软又安静的目光里,就又察觉到了被关切被包容被心疼被惦念的安稳感。
心口风沙磨砺的块垒感淡化了,他品味此刻的宁静与祥和。
然后忍不住笑起来,叹息着。
手伸过去盖住对方的,赭红袖口磨蹭蓝白衣角。说一句。
“兄长,苦。”
【不苦】
你是不应当言苦的。他听见亚父说。
年幼的侠菩提还未读懂皇叔严厉要求之下夹杂着对他幼弟所生之愧疚,他规规矩矩拜别亚父,心里转的念头是下午的骑射练习之后,是否能得一时空闲,去听窗外树边的禽鸟啾啾轻语。
半个月前禽鸟在树上筑巢产卵,前几日听得几声细声啾鸣,或许是雏鸟已经破壳而出。
他满怀着这样的期待完成了下午的功课,稍作梳洗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寝宫。
但书房静得可怕,只声不闻,他凑近窗棂查看,茂盛树叶中不闻鸟语,连往日间歇的蝉鸣都不见了。
服侍的宫人进门送来羹汤,道,陛下怕扰您学业,让人将附近的蝉和鸟都赶尽了。又道,陛下叮嘱御厨房给殿下炖了汤,殿下还是尽快趁热饮了才是。
汤是炖得烂熟入味的鸽子汤,汤色澄清,香气诱人。龙霞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言语。
他撇下宫人,不顾礼仪地用轻功飞到树上看了看鸟巢所在的地方,又仔细寻摸了附近有无碎裂的鸟蛋的痕迹——什么都没有——而这是他此刻能确认的最好结果。
归来的时候汤已经冷了。宫人要将汤带下去,被他制止了。
他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宫人在他身边忧切地说着冷汤怕是生苦。
他摇一摇头,闭目饮下这碗冷透了的汤。
他以为这便该是苦了,他要循规蹈矩,他要一肩担起所有人对皇位继承人的期望,父皇的关切,亚父的期望,大臣的审视。重重宫闱之中,这尊贵身份之下,只有殿下应该和殿下不应该,没有龙霞想要或者不想要。
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他得在离家之后,在偌大苦境落魄潦倒之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曾尝得多大的劫难。
战乱之下百姓易子而食,而盛世亦不免不平之事,这世间,能如他之前身份,能如他之前能计较该不该和想不想,本就是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
他远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而那绝大多数人里,便已包含与他一胞所生的幼弟。
他确实不当言苦。
后来踏上佛途,他便见得更多了,见得更多苦,也见得更多伤心之事,见得生老病死,见得爱别离求不得,失怙的孩童哀哀哭泣,还不知晓将等待他的是怎样无人庇护的境遇,侍奉瘫痪父母多年的中年人捂着脸上被砸的伤痕,出来对妻女发完脾气,又立在墙角抽一袋烟,拖着沉重步伐去忙活明日生计,被洪水淹没田园的老农拖家带口,在码头上对船夫苦苦哀求带他老小一程。
他自这些人身边走过,而在舌根尝到苦味。
他渡了一些人,他救了一些人,但更多的人,他从来无能为力,正如曾经许给幼弟的未来,也终究水月一场,空空如也。
人们传扬他布道救难,人们称颂他伏狮降虎,只有蒲团意方觉知晓他一路前行时面容之下隐含叹息,知晓他行侠仗义之后沉默难言。懵懵懂懂对世事尚不分明的蒲团于是问他。佛者,苦吗。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那慈悲面容看向远方,说一句。
路还长着呢,走吧。
一路便走到了圆寂,走到了油尽灯枯,走到一点灵识寄在菩提长几之中,伴谁江湖漂泊,边打着架,边引领着谁行一程自己曾经走过的道路。
魂识将散之刻仿佛听闻谁无声泪落,仿佛见谁伸手欲挽留又似无法挽留。
意方觉的问题回溯心头。蒲团的声音还在问他佛者苦不苦,但他侧过耳朵,听到哪里传来了另一重声音。
兄长,兄长。那声音一遍一遍地唤着。轻着地,连一丝重音也不敢有的。唤着他。
佛者侠菩提一如既往地前行,而妖市的龙霞回过头。看着眼眶红了的幼弟。
赮毕钵罗没有张嘴,但龙霞知道是他。只有他。
别哭,赮。这位兄长说。温柔地,安宁地。
我不苦。
【苦不苦】
他们也不知道之后的道路是不是苦,但药一定是苦的。
或许是远离风波后心神一宽,又或者是教孩子时没注意防范,武力高强的赮毕钵罗回了妖市后一年,忽地见风就倒,染了风寒。
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话,开的药一个赛一个的苦。
落座在赮毕钵罗对面的侠菩提从兄长的角度表达了十分的关切及同情之意,然后非常无情且坦然地开始监督赮毕钵罗喝药。
赮毕钵罗看着黑漆漆的这碗药,智商直接倒退三百岁,不仅果断拒绝苦口良药,而且还打算在兄长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倒掉它。
被侠菩提无情镇压。
赮毕钵罗十分不情愿,但他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修行者了,干不出拉着侠菩提撒娇的事情,只磨磨蹭蹭地用足了三分钟才拿起碗,不甘不愿地喝了一口,很好,先天人内功深厚,平时与敌人鏖战一个时辰拿剑的手也能稳如泰山,而如今那手里的碗不过稍微抖了一抖——
赮毕钵罗抬了下眼,看着对面侠菩提笑得十分慈悲的面容,终究还是让“倒掉一半”变成了“差点倒掉一半”。
侠菩提继续含着笑看他。赮毕钵罗心下微叹,终究还是抬腕喝光了药。
蜜饯是侠菩提已经备好的,他尝一口,嘴里的药味便被覆盖过去了,侠菩提问一句,还苦吗?赮毕钵罗摇摇头,又点点头。
药是苦的,却又没那么苦。他尝过的苦头,受过的伤,饮过的药多了去了,但往昔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连医治风寒的药都要推辞再三。
——是这个人让药对自己来说,变得苦了。
赮毕钵罗看着被推了过来的蜜饯,侠菩提以为他还觉得苦,便要他再吃一口蜜饯。
他照办了,细细地将蜜饯咀嚼了又咽下去,方才抬起眼。
不苦了,他说。是甜的。
END